施宇在路边蹲了多久,常铭就在电话里陪了他多久。没有说话声,电话里只偶尔响起一些桌椅碰撞和写字的声音,或者是喝水的声音,最多的还是呼吸声。
声音不大,但都在告诉施宇,他在。
最后还是小丁川出来把施宇叫了回去,常铭在那头听见孩子叫施宇“眼镜叔叔”,还笑着问了句“眼镜叔叔帅不帅”,他没想到施宇会真的去问小孩,还在小孩回答“帅”的时候十分大方地把电话递了过去。
常铭在他有心情臭美的时候挂断了电话,孰不住电话那头是他六年未见的小外甥。
施宇和小丁川拍了张合照,打算带回京都给常铭一个惊喜。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和山川也照一张,只怕到时候常铭会羡慕死他,施宇想着想着自个儿先乐了。
那一晚玉皇阁的火锅烧了个通宵,常笙和刘大伟都喝醉了,先后回屋睡下。酒量已经被各种酒会拔高了的施宇,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了一宿。
滚烫的火锅冻成了块,热乎的米酒早就变冷,凳子上的人宛如冰雕。
刘大伟一大早送孩子上学时看见施宇吓一大跳:“怎么把空调给关了啊!”
上下摸了摸施宇的胳膊,刘大伟急道:“别冻感冒了,我这就去给你煮一壶姜茶。”
“没事,姐夫。”施宇笑道:“我不冷。”
刘大伟懊恼道:“哎呀,昨晚喝多了怎么把你给忘了,我这就去给你铺床,你好好睡一觉,昨天赶路肯定累坏了。”
“不累,姐夫,您别忙活了,我再问您和姐姐一点事就要回京都去。”施宇解释道。
“那也不能不睡觉啊。”刘大伟还是要去铺床。
施宇连忙拦住:“您快别忙活了,一会儿山川上学该迟到了。”
“晚点没事儿。”刘大伟大方道。
“姐夫,真不用,我……”施宇坦诚道:“睡不着。”
“这样啊。”刘大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施宇,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那姐夫一会儿给你带早餐回来,你先坐着休息休息。”
“好,谢谢姐夫。”施宇笑道。
刘山川突然拉了拉施宇的衣摆:“眼镜叔叔,您认识我舅舅吗?”
施宇蹲下身,温柔地笑道:“认识。”
“那您下次能不能把舅舅也带回来?”刘山川伸手挡住嘴巴,在施宇耳边小声说道:“我妈妈很想他。”
施宇鼻头一酸,红着眼睛点头:“眼镜叔叔一定会带舅舅回来。”
“谢谢眼镜叔叔。”刘山川礼貌道。
“山川,走吗?”刘大伟笑着问道。
“走,爸爸。”
刘山川赶忙跑到刘大伟身边,抓住了爸爸的手。
施宇在门边站了不知道多久,常笙起床了,一开口对施宇的怨气不比昨天少:
“你怎么还在?”
施宇转过身,低头恳求:“请您把2020年7月9日至8月11日,常铭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常笙听到这个时间时,脸色瞬间苍白,像是想起了无比痛苦的回忆,问他的时候嘴唇都在颤抖:“这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你真的想知道?”
施宇点头:“想。”
常笙道:“哪怕知道了会让你再次陷入两难,会破坏你现有的平静和幸福,会让后悔伴随你一生,你也想?”
“我想,很想很想。”施宇毫不犹豫。
常笙看了他很久,像在判断他有几分真心,又像在犹豫是否要将常铭藏起来的伤疤打开给他看。最后在看见他膝盖上没顾得上拍去的灰尘后,松了口:“跟我去个地方。”
“谢谢。”
施宇帮常笙锁上了玉皇阁的门。
***
黎明的长安市,常铭早早打开了旅社的店门,等在了超市门口。
七点一过,来了个开门大婶,常铭见她从包里掏出一大串钥匙,走上前问道:“您好,请问您是超市老板娘吗?”
大婶上下打量他一圈,防备道:“你问来干啥?”
常铭道:“我想找您打听点事情。”
大婶用三秦方言答道:“俺啥都不知道,你莫问俺,俺就是个打工滴,不是老板娘。”
说完,继续拉卷帘门。常铭当着她的面掏出手机,拨出了店老板给的电话。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在耳边响起。大婶一看京都来电,都没联想到常铭,神色恐慌地挂断了电话。
常铭见状,直言道:“牛丽华大姐,我是京都来的律师,找您了解一些情况,还希望您能配合。”
牛丽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电话是常铭的,顿时变得更慌,不再否定身份想先声夺人,大声吼道:“京都来的律师又咋的!这里是三秦,俺叫你有来无回!”
常铭见过不少目击证人,其中最不配合的就是已经被对方收买那种。这类人通常贪财又胆小,最擅长虚张声势,眼前这个显然符合上述特征。对付这种人,得剑走偏锋,这恰巧是常铭擅长的。
他卸下和善,右嘴角一扯,抬眼的瞬间,气场全变。凶狠的眼神,奸诈的笑容,松垮的姿态,一看就是个暴戾的亡命之徒。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牛丽华笑。在昏暗的黎明,那笑越发狰狞,看得人毛骨悚然。
牛丽华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卷帘门重重地砸回地上,直接将手中一大串钥匙对准常铭的脸狠狠扔过去,嘴里骂着各种污秽不堪的脏话。
“死杂种,大变态,杀人魔,把老娘赶跑了不说,四年了还他妈阴魂不散!告诉你们,逼急了老娘咬死你们,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常铭脸上被钥匙划了一道口子,血珠冒出来,集结成线,在脸上玩着滑滑梯。常铭捡起地上的钥匙,他就像个化着小丑妆容的死神,踩着叮叮当当的伴奏,一步步走向亡人。
牛丽华吓得跌坐在地,双手遮住脸,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别过来!你想知道什么俺都说!俺都说!别过来!”
常铭露出得逞笑容,他继续戴好面具,恐吓道:“那就把当年的事再回忆一遍,要是有一个字不一样,你这店……”
常铭弯腰:“还有你这命,我可就都替人收走了。”
“好,好。”牛丽华连连应道。
“行,把门打开吧!”
常铭把钥匙扔在地上,牛丽华摸到钥匙,双手哆嗦着拉门,滑了好几次,常铭也不帮她,利用她的崩溃继续击垮她的神经。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超市,牛丽华打开烟酒柜前的门,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那双眼睛也变得精明起来。把常铭挡在外面,气势也重新回归:“当年的事情俺全忘了,你们老板肯定也不希望俺想起来。”
迟则生变,这句话用在和狡猾的商人打交道最为合适。
常铭早有预判,不慌不忙地笑道:“挺好,看样子你还有点脑子。”
牛丽华看见常铭的笑就觉得渗人,双手不安地揣进袖子,赶人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吧,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俺真的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让他放一百二十个心,以后不要再派人来了。”
常铭将文件包砸在烟柜上,发出“嘭”的一声,吓得牛丽华一打战,紧张道:“俺店里可是都装了监控的,你要是赶到俺或者俺我的店,回头俺就把监控交给警察,让警察抓你去坐牢!”
常铭眼波微动,在柜子上拖着文件袋,走到监控底下,对着摄像头一笑,回头问牛丽华:“这样照得够清楚了吗?”
牛丽华袖子里的手伸开又握住,眼神躲闪道:“俺不懂你在发什么神经。”
常铭重新走回来,双手拍着柜子,上半身探进柜台,小声道:“在提醒您把该交的都交出来。”
“俺听不懂。”牛丽华挣扎道。
常铭也不多做纠缠,拉开文件包,换了个思路:“当年转让的时候收了高价吧?白纸黑字可都写得清清楚楚,禁止带走店内任何东西,否则就按这上面写的标准还钱,您的大名和指印都在呢,要我再逐字逐句给您念一遍吗?”
牛丽华听到“还钱”两个字,手都揣不住了,指着常铭的鼻头骂道:“你个杂碎,少拿钱威胁俺,俺没钱!啥钱都没有!”
常铭遗憾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只能法院见。您知道的,老板这次派我这个律师来,就是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我瞧着法院离您这店挺近,您看我起诉状都写好了,要不提前给您一份?”
常铭随手拿出一张起诉状模板,在牛丽华眼前晃了一下。牛丽华一看就《起诉状》三个字,就把状纸扯过来恶狠狠地撕碎,气道:“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常铭干脆掏出文件袋里所有的起诉状,双手举在牛丽华面前,无声地威胁。
牛丽华也不是吃素的,反威胁道:“哼,你们也别得意,要真去了法院,我就把当年的事全抖搂出来,到时候看谁更下场更惨!”
常铭突然哈哈大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牛丽华:“您不会不知道当年的案子早结了吧?‘一事不再理’听说过吗?没听说过我跟您解释一下,就是一个案子它但凡法院判决了就不会再重新审理,也就是说那事早就过去了,你现在说出来谁会听,谁会信?法院也只会认为你狗急了乱咬人,不但不会搭理你,还可能判你个诽谤罪,到时候您再看看谁的下场更惨。”
牛丽华被他这一长串饶蒙了,不愿相信道:“你……你少吓唬俺!”
常铭不笑了:“我只是从专业的角度给您一点建议,您要是真被告诽谤罪,届时我也可以替您辩护。”
牛丽华不敢不信了,眼神无主地飘着,像在下什么决心。常铭静静地等着她,终于牛丽华松了口:“那……你们这次拿走了就不许再来找俺了。”
“当然。”常铭应道。
“那什么劳什子起诉状也得都撕掉。”牛丽华道。
常铭直接掏出笔在起诉状的侧面划了一个大红叉,牛丽华夺过笔又多划了几道,直到纸被划破,才停下手来,怨恨地瞪了常铭一眼。常铭礼貌十足地伸出右手,牛丽华背过身蹲下从鼻子上取出一个钥匙,打开最底下的一扇门。里面有个保险柜,牛丽华输密码前回头看了常铭一眼。常铭会意一笑,偏过头。
“嘀嘀嘀”地响了几声后,牛丽华打开保险柜又关上,最后锁上柜子将钥匙放回内衣里时,才将手中东西给到常铭。
一张存储卡。
牛丽华叮嘱道:“一定交给你老板,让他放过俺吧。乡里乡亲的,撕破脸不好看。”
“好说。”
常铭当即把卡插进读卡器,把桌上的假冒起诉状收回文件包,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还有啊,帮俺跟你老板带句话。”
常铭等开机的空隙看了她一眼,牛丽华躲闪道:“吃面那事真不是俺传出去的,俺就说了他来俺店买了包烟和一桶快餐面,不知咋的就传邪乎了!”
常铭给了她应承的笑容,这笑多少带点真心实意。
因为她让稻草变成了树枝。
“您既然跟我老板是老乡,不会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吧?”常铭试探道。
“这俺怎么可能不知道,俺在京大附一院开了十多年店,里头哪个医生俺不认识,更何况像高主任这么有名的医生。”牛丽华道。
常铭故作惊讶道:“您还知道我老板当主任了。”
牛丽华骄傲道:“那是当然,俺可是看着高主任一步步往上爬的,要不是因为这事,俺和高主任关系好着呢,他一天要来俺店里买三包烟才够,俺送他个打火机他都不收。”
“攀关系没什么用,您还不是连我老板全名都不知道。”常铭故意道。
牛丽华果然上钩:“俺咋不知道,高仕杰高医生,俺不但知道还会写呢!”
常铭轻蔑道:“是吗?”
牛丽华还真就拿起笔一笔一画地写下高仕杰的名字,嘴里念念有词:“身高的高,单人旁一个士兵的士,木字下面四点水。”
常铭瞥了眼,安心将读卡器插入电脑,打开了里面的一段录像。
视频还算清晰,但没有声音。里面是四年前的那家店,装潢明显比现在更新更高档,镜头直对着烟柜,牛丽华站在收银台的位置。过了一会儿,高仕杰出现在视频里。常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突然瞳孔微缩,他发现了诡异之处。
高仕杰的行为很正常,自行从货架上取了一桶泡面,回到柜台让牛丽华给他拿了盒烟。牛丽华还将柜台上的小太阳对准高仕杰,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高仕杰才结账离开。他推门而出时,一股冷风伺机而出,牛丽华赶紧调转小太阳的方向。
此时,走入冷风的高医生身上只穿了一件羊毛衫,裤腿上却沾着星星泥点,脚下穿着沾满雪和泥的登山鞋,上面还有几片碎叶。
“你们谈了什么?”常铭问道。
“你回去问高主任不就行了。”牛丽华语气不佳道。
常铭扫了她一眼,牛丽华只好答道:“俺应该就是问他外面气温这么低,只穿一件毛衫不冷啊。”
常铭追问道:“他怎么说?”
牛丽华揣着袖子,回忆了一下,不确定道:“他好像说刚干了点啥怪热的,差不多就这意思,时间那么久了,俺哪里还记得。”
常铭没再为难她,看了看视频右下角的时间:2022年12月16日17:27。
复制进电脑和独立硬盘,装好原件,扣上电脑起身离开。
“喂,以后别再来了!”牛丽华在身后喊道。
常铭脸颊的血干了,颜色变成了黑红,他转过身:“我不会再来,至于别人……”
常铭慢慢低头,眼珠往反方向上翻,露出大量眼白,阴森一笑,什么都没说走了。
等他出了超市门,身后才响起中气十足的骂声。
常铭掏出录音笔,保存刚才的对话,抬手搓掉了脸上的血渍。
至于牛丽华的结局,想必自会有人替笔。
匆匆长安行,还没来得及走一趟城墙,就披着风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