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笙开敞篷三轮车载着施宇,在雨雪交加中翻山越岭,最后停在一座山丘脚下。淋得像只落汤鸡一样的施宇,跟着常笙走进了观光电梯。电梯里挤进一群游客,导游趁着电梯上行的时间介绍着四周的风景。
人们听着她说:此处北依缙云山,南临嘉陵江。山顶风景极好,风水极佳。看这山间云雾缭绕,似雾非烟,磅礴郁积。再看这冬日的嘉陵江,依然九曲回肠,河床间有磐石横亘中流,或逼江水为曲流,或阻流成浪,好不霸道。这里的巴山夜雨,千里嘉陵,古往今来引多少人慕名而来,写下千古绝唱。
一位游客看着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感叹:“这里真的是人间仙境啊!”
常笙和施宇被挤在最里面,冷漠的脸与周围格格不入。中途到了有缆车的地方,游客们叽叽喳喳相拥而下。电梯门重新关上,常笙嘲讽一笑,周遭的气氛降到冰点。
雨越下越大,脚下江水变得湍急,吞噬了文人骚客眼中的壮丽山河,徒留一无间地狱。
电梯到了顶,出来也才到山腰。施宇解开西装扣,想脱下来给常笙挡雨。
“管好你自己。”
常笙戴上冲锋衣的帽子,走进雨里。施宇落后半步,踩着泥泞的台阶上山。常笙低头看着身后被风掀起的西装,加快了脚程。两人走到一栋别墅门前,常笙掏钥匙的空隙遇上邻居出门。
“下这么大雨还回来?”邻居寒暄道。
常笙一改对施宇的冷脸,熟稔道:“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等雨停了再走吧!”邻居看了眼施宇,惊道:“呀,这是常铭吧?好些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咋淋成这样了,还穿得这么少,这是从南边打工回来啊?”
若是平时,常笙还有心思和邻居多聊两句,毕竟她是重要的信息来源,但今天她没心思后面的人也没时间:“姨,您快回屋吧,别淋湿了。”
“你们也快进去,快让你弟弟回家洗个热水澡。家里水不热就上我这来。”邻居热心道。
“我……”
施宇想澄清,被常笙打断:“好,谢谢姨。”
待邻居进门,常笙动作生疏地解开笨重的大锁,挪动生锈的门闩,在沉闷的呲呲声中,推开了这扇紧闭六年的铁门。
“轰隆!”
一道雷劈下,闪电照亮一瞬,一根竹木躺椅对着门正摇晃着,破旧的蒲扇从扶手上掉了下来,像躺椅上的东西受到了惊吓。
常笙走过去,把蒲扇放回原位,出神地看着躺椅,直到它停止晃动,才对门外的施宇说:“进来吧。”
施宇拍掉些衣袖上的雨水,跨过了门槛。
常笙按了两个墙上的开关,没能打开一盏照明灯。在黑暗中,幽幽地说着一个关于黑暗的故事:“这个牢笼锁了他十八年,以为能逃出生天,却原来枷锁一直绕在颈边。”
常笙摸黑走到楼梯边:“我知道是他先对不起你,可我没有办法不怨你。”
常笙踏上楼梯:“因为你奔向锦绣前程时,他一个人在这里发霉生疮。”
常笙踩着一阶阶楼梯,说着一声声埋怨:
“你的□□宝马香车,你的婚宴高朋满座,你的世界光怪陆离,而他呢?”
“他日日夜夜守着一个想要自杀的随时发狂的抑郁症患者。”
“他必须时刻防备着想要杀死他的亲生母亲。”
“疯女人不准他开灯,不准他吃饭,不准他出门,不准他睡觉。”
常笙摸到了墙上一处记忆身高的划痕,温柔地抚摸着:“他拼了命地长大,又被人塞回襁褓。”
常笙继续上行:“有一天,他高兴地跟我说:‘姐,妈今早出门晒了会儿太阳,她还让我给她买一副跳绳,说想锻炼锻炼。医生也说运动利于病情,我一会儿就出去给她买。你要不要来看看她?’”
常笙停住脚步:“你猜我怎么和他说的?我和他说:‘我没有妈,谁爱认谁认去。’”
常笙戚戚地笑了。施宇低着头,默默跟在她背后。常笙多久抬一次台阶,他也跟着等多久。那些常铭曾经背负的重量和痛苦,都随着台阶的往上,一层层压了下来。
常笙狠狠地砸了一拳铁栏杆,在刺耳的声音中释放她的恨意:“我恨放他一个人回来的你,更恨又一次把他一个人推进地狱的我自己!”
“孙梅芸那个疯女人,她上吊就上吊,为什么要用常铭给她买的跳绳?为什么要死在常铭好梦之时?为什么死了还要变成枷锁困常铭一辈子?”
“为什么?”
常笙的手砸得栏杆“嘭嘭”作响,她在问孤魂,更在问命运。
施宇失神地望着楼梯拐角上的铁窗,那是这栋房子唯一看得到光的地方,可窗外的天被乌云挡住了,好黑。
上天给了常铭一副健康的身体,一个双亲健全的家庭,却用貌合神离的家庭一点点侵蚀他的健康,把他从阳光下推进阴沟。等他习惯了黑暗与潮湿,又假惺惺地给他一束光。等他试着敞开双手奔向光源时,铁窗挡住了他的前路,身后的手将他拉回泥潭。
比起从未拥有,得到过再失去更痛苦。
施宇宁愿常铭从未遇见他,也不愿常铭的灵魂再添一道疮疤。
他后悔了,真相让他变得更加胆小,他害怕再给常铭带来一丁点伤害,他甚至害怕自己死在常铭真正爱上之后。
他不想常铭爱他了。
“你想跑吧?”常笙看出他的退意,没有责备反而感同身受:“我也想。因为他的悲惨让我在快乐时不安,他的孤苦让我在幸福时内疚。我想忘记他,想把他从我的世界抹去。”
“可我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却又先我一步,主动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常笙苦涩道:“他这样也是在报复我吧!”
“不是的。”施宇把目光从铁窗放回栏杆,他轻轻地说道:“他只是在爱你。”
常笙闻言,泣不成声,她掩面在墙角蹲下。
施宇突然明白,其实常笙是知道的。
她只是在用她的坏和常铭的坏,来催眠自己,来掩饰他们对彼此的爱。
因为爱他,心太痛了。
施宇突然迫切地想爬上二楼,他越过常笙,独自走完了余下的楼梯。他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一道微光,它在低矮狭窄的走廊里倔强而充满诱惑,施宇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别开。”跟上来的常笙劝道:“那是孙梅芸生前住的房间,她被常德盛赶出家门后不愿意去医院,就被一直锁在里面,就连我也从没进去过。”
施宇的手伸上了密码锁,常笙急道:“你别看了。”
“承受不起就别看了。”常笙哽咽道:“我不想这世上再没有人敢爱他。”
施宇看着密码锁,低声道:“我知道抑郁症的可怕,也知道人都会趋利避害,远离那些负能量的人。”
他回头冲常笙笑了笑:“可铭铭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强大。”
施宇摩挲着密码锁,眼底微光闪烁:“他孑然一身,不为**所擒。他偷偷欠下那么多债,可我给他的钱分文未动,给他的房也一日未住。”
施宇的语气变得强劲:“他无论身陷泥潭还是坠落悬崖,都会破茧而出,飞向自由的天空。”
施宇再次看向常笙,眼里没有了半点退缩:“爱这样的他,有何不敢?”
常笙流着泪,审视了他好久,终于笑着说了句:“谢谢你,大宇。”
她也走到了门边:“我不知道密码,但常铭回来后改过,也许你可以试试看。”
施宇试着按了一串数字,密码锁“嘀”的一声开了。
常笙叹道:“果然和你有关。”
施宇顾不上窃喜,他双手握拳又松开,一扇门开出摩拳擦掌的架势。
常笙好笑道:“不用这么紧张,也许里面什么都没有呢!”
“嗯。”
施宇应了声,表情没有放松。手搭上门把那一刻,眼前的画面莫名与回忆交错,打开909那一刻的焦躁死灰复燃。他手心开始冒汗,对物体的感知度逐渐下降,尝试了好几次用了很大的力都没能拧开门。脸上有水滴了下来,他感觉不出是汗水还是眼泪。
他强迫双眼去看清,强迫双手去按下,强迫自己去闯入常铭回忆里的疮痍……
门,打开了。
施宇的眼前蒙上了一层白雾,他看见的也只有白色的墙体,房里似乎空无一物。
“啊!”
常笙的尖叫声划破了眼前白纱,惊雷与闪电一道劈下,把房里掉落在地缠着红色跳绳染满黑色血渍风扇和凳子送入门口胆小鬼的眼中。
风扇旁有许多混乱的黑色手印,像在替无措的主人求救。黑色的足印朝房门跑来,明明跑向了生的方向,足印却断在了门边,就像主人没能逃出一样。
死亡不再是听说,目睹仿佛置身其中。
他们陪常铭一起满怀期待地喊母亲下楼吃饭,陪他推开门看见悬挂在风扇下的母亲,陪他用尽全部的力量取不下母亲,陪他被风扇砸伤额头,陪他抱着一具尸体茫然……
施宇眨了眨眼睛,好像很想哭却没有眼泪流出。他总要做点什么,于是他走进房间,在风扇旁边坐下,觉得不够近,他又躺下。摸着那些干了的血印,他对着它们喃喃细语:“对不起,我来晚了。”
门口的常笙使劲捂着嘴,泪如泉涌。
六年了,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孙梅芸的一生是个悲剧,她把她身上的悲剧延续给了一双儿女,可这些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错吗?重男轻女的思想不是她与生俱来的,是她的父母,是这个社会一点一点教给她的。她也曾是个憧憬爱情的少女,是个有工作的教师,可婚姻渐渐抹去了她的人格,让她沦为丈夫的附庸,最后被抑郁症这只黑狗咬断了脖子。
她到死也没有学会当一个合格的母亲。
抢天呼地的哭声,挤破躯壳的悲伤,这是一场迟了六年的哀悼,一次憾悔终生的缺席。
铁窗外的乌云被风吹走了,白色屋子里的人正清扫死亡,没有看见。
施宇用笤帚和簸箕扫地,常笙在一旁替他打着光,说些从邻居那里听来的细节。
“孙梅芸去给小三当保姆没多久就确诊重度抑郁症,医生给她开的药她偷偷攒着,攒了半年在7月9日那天一次吞了。常德盛连医院都懒得送她去,发现之后给常铭的辅导员打电话,让老师通知他儿子回来给她妈收尸。”
常笙想帮忙搬走风扇,被施宇先一步挪去了房外,她接着道:“常铭搭顺风车到家时,常德盛连孙梅芸的棺材板都定好了,幸好常铭试了试孙梅芸的鼻息,才避免她被深爱的丈夫活埋。”
施宇这才知道当年他和李卫东为什么没能查到常铭离开的行踪。
“人没死,常德盛拍拍屁股走了,一分钱没留,常铭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用冷水给孙梅芸擦脸,给她灌功能性饮料,扶着她在家里走来走去,用最笨的方法叫醒她。可孙梅芸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了常铭一顿,手边有什么,什么就是凶器。她恨常铭救他,恨常铭把她拉回这个痛苦的世界。所以她开始日夜折磨常铭,想带着他一起走黄泉路。”
施宇的手紧紧握着笤帚把,压抑着体内的暴戾。常笙也强忍着愤怒将这些全都告诉他:“孙梅芸会在常铭睡觉的时候站在他床边看着他,或者躺在他的床底下彻夜不休地敲床板。常铭把她从这间房里一次次救出去,她自己一次次又回到这里面,只为听话等丈夫回家。”
“那一个月,这些每天都在重复上演。直到孙梅芸让常铭去给她买跳绳,一切才中止。”常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那根跳绳,看着痛苦挣扎的火光,冷笑道:“谁能想到常铭好不容易出门寄个了快递,回来家里就只有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施宇艰难地问道:“那天是几号?”
“8月7日。”常笙道:“农历六月十八,孙梅芸选择了立秋那天上路。”
施宇问道:“葬礼是怎样的?”
“葬礼?”常笙觉得讽刺:“自缢的人你觉得会有人来祭奠吗?常德盛连家门都不让她进,棺材板在路口摆了三天,常铭花钱请了四个棒棒,把孙梅芸抬附近一座荒山埋了。”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一个人穿着孝服在坟前已经跪了一天一夜。若不是初秋,他可能就冻死在那里了。”常笙凄然道:“可你知道我喊了半天,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施宇抬头看向她,常笙一字不落地告诉了他。
“他问我:‘姐,我是不是可以回京都了?’”
施宇呼吸凝滞了,他感觉到手脚的冰冷在袭向他的心脏,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密码是多少?”
常笙的问题在即将冻住的心房扔下一颗火种,施宇得以回答她。
“200109。”
“啊,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常笙笑道:“看样子他那天很幸福。”
火种燃烧起来,烧褪了冰冷。
两人关上了铁门,常笙锁上门后突然问道:“你还会让他一个人回来吗?”
施宇郑重地许下新的诺言:“不会。”
常笙释怀一笑,将手中钥匙递给了施宇:“扫墓的时候,多烧点纸钱。”
施宇双手接过钥匙,噙着泪应下:“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