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刚准备将录音发给施宇,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卫东,范莲娇家在哪儿?”施宇问道。
“稍等,少爷。”李卫东调出手机里的患者信息,截图发给施宇,又问道:“还需要什么?”
“把范莲娇死去孩子的墓地地址找出来发给我。”施宇想了想,补充道:“还有那座山的位置。”
“山?您不会要去爬山吧?”李卫东紧张道:“少爷,您的腿还没好,冬天山路湿滑太危险了,而且山顶气温低万一把您冻伤我得向夫人以死谢罪才行。”
李卫东以死相逼就换来施宇两个字:“尽快。”
电话挂断,李卫东原本要说的一个字都没说,已说的施宇一个字没听进去。
李卫东真是……敢怒不敢言,把地址发给施宇后,决定打个小报告。而他打小报告的对象自然是常铭,这也是施宇想让张大智向他学习的地方。不过等李卫东的录音发到施宇手中,张大智往后也不会再被下学习任务。
至于施宇为什么问这些,起因也在常铭。
今天上午附一院顶楼会议室召开高层会议,集中商讨附五院相关事宜。看了一上午PPT的施宇放松眼球的时候,逮住了一个正在楼下街对面与老板把酒言欢的常铭,手边还摆着一盒冒热气的泡面,施宇开会的心沿着落地窗飞下去了。
他知道常铭肯定在调查高仕杰,但他不想常铭在调查的过程中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这个案子,他俩围绕着各自关联的那方当事人展开调查,得到的很可能都是片面的消息。就像施宇不知道常铭在找什么证据,常铭也不知道施宇手中正拿着范莲娇的精神分裂症诊断报告。
施宇等一个流程结束后,立即中断会议准备下楼抓现场,却又遇见了刚下手术的李珍珍。
她前一天无意间在家找到了当年的手机,发现还能开机后就调出了当年常铭那通电话的时间。为了避嫌她就没有及时发消息给施宇,打算找机会当面说,谁料第二天就遇上了。
施宇看着具体到分秒的时间:2020年7月9日12点18分,呼入59秒。
12点18分,距离舒莉当着施宇面打给常铭索回一千万失败的电话结束,大约有五分钟的时间。
五分钟足够接通另一个电话。
施宇当即找孙达生帮忙,要到了当年常铭辅导员电话。时隔六年那位老师的口头禅还是没有变,但六年前的一通电话她哪能记得,每年都有学生因为各种事情错过期末考试。她最后只提供给施宇一条工作原则:学生只有因病或因直系亲属重病或去世缺考,补考成绩方能作为奖学金评比指标。
施宇听到学生因病的时候差点踩空楼梯,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带常铭来医院做个全面体检,身心两方面。可等他跑到路对面的时候,哪里还有常铭的影子,打电话占线。他找李卫东要范莲娇家、她孩子墓地还有葬身之地位置时,是真的打算挨个找过去的。幸好在他正准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时,常铭发来了一张两小时后飞长安市的机票。
无头变成了有头。
小报告打挺好的李卫东,正拼了老命赶来续会。
***
常铭昨天拿到卷宗后研究了一下午,决定先从四年前看见高仕杰下山后吃了一碗炸酱面的目击者入手。证据材料里没有这个人的证言,范莲娇却反复强调,常铭从卷宗里找不到突破口,就选择了这个被公安机关认定为看热闹群众为提高案件趣味性而制造的传言。当然也不是全瞎的选择,案发当时正值年底考核,公检法急着算结案率,对于一些似是而非还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的证言自然能放过就放过。
最虚无缥缈的,也许最接近真相。这个被放过的证言成了常铭的稻草,无论范围多广,早晚有筛完的一天。
何况还有智慧和运气的加持。
公安机关不敢明目张胆地不作为,当年传的是炸酱面,他们起码会走访医院附近的面店,所以常铭将面馆放到最后。还有一点,常铭问过范莲娇,高仕杰烟瘾很大,几乎一天三包烟。抽烟的人都知道,“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因此,常铭的排查重点就是医院附近售烟便利店。
附一院是京都最早成立的公私合办医院,这些年积攒的口碑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就医人员,日均人流量极其可观,因此沿街商铺生意都很旺,也极其稳定,都是十年以上的老店。店里的人尤其店老板,对四年前的案子皆有耳闻,时不时还和顾客聊上两句。
常铭就是这样的顾客,一圈下来他听到了各种版本的杀子逼妻案,口袋里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商品。时间临近中午,排查一无所获,常铭却饿了。之前为了和店主多聊会儿,常铭买的都是些需要店主翻箱倒柜的商品,比如红酒开瓶器、皮带打孔器等等。真饿了他反而进到一家没有销售香烟的副食店,买了两袋面包,结账时顺嘴问了一句:“你们家怎么不卖香烟?”
谁料店主是个老实的,直言道:“这年头卖烟还要在手机上这样那样操作,俺不如俺嫂子厉害,盘下这店就把烟草证注销了。”
“盘下?”常铭看到了希望,交完钱又随手拿了瓶水,继续问道:“您这家店是哪一年盘的?”
老板道:“俺接手才四年,现在还有很多货都不清楚价钱呢!”
“四年,那就是2022年了?”常铭拿起一桶泡面,状似不好意思地问道:“老板,您家有热水吗?天太冷,我想吃点热乎的。”
“有有有,俺给你烧。”
老板立马用热水壶接了壶水。常铭结完账等水开时,和老板热聊起来。
“您当时盘这店得不老少钱吧?”常铭问道。
“可不是。”老板拇指、食指、中指凑一起比了个“七”:“得这数。”
常铭认得出这是三秦地区的比画习惯,他继续问道:“这周围生意这么好,上个老板怎么舍得盘啊?”
老板一说这个就来劲了,搬来俩凳子和常铭面对面坐下,情感还原道:“我也纳闷啊,我还记得那天俺闺女结婚,俺正喝着酒呢,俺婆娘家嫂子突然给俺打电话,问俺要不要这家店。俺当时还以为俺喝多了做白日梦呢。小兄弟,你是不知道俺老家多少人眼红俺大舅子这个店,生意好的呦,每年得这个数。”
老板又用中指搭在食指后面,比了个“十”。
“那您闺女结婚的日子您家真是双喜临门啊!”常铭诱道:“那天您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老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格外幸福:“说到这咱俩得整点了。”
常铭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老板从柜台上取下来一瓶西凤酒,又拿了俩一次性小纸杯,还十分大方地拆了包花生,招呼他道:“来,说得口都干了,咱哥俩儿边喝边聊。”
常铭喉结滚了滚,对三秦人民的淳厚与热情有了真切地认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专门用来喝白酒的一次性纸杯。为了查案子,常铭也算是豁出去了,空腹陪老哥整了一杯。
“好!”老板瞬间兴奋起来,自己仰头喝了一杯后,吧唧吧唧嘴回味道:“那天的酒比这还香!”
常铭给老板斟满酒,问道:“那天是?”
老板等他给自己斟后,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又是一口干,常铭皱着眉也一口闷。等他再次帮他斟满杯时,老板看着杯中酒,怀念道:“2022年12月22日,这个日子俺老汉就是进棺材也要带进去。”
常铭斟酒的手一顿,他抓住稻草了。
高仕杰带孩子爬山是2022年12月16日,孩子死亡时间是17日凌晨五点,也就是说案发才五天,这家店就匆匆易主。之后法院在31日当天做出证据不足的无罪判决,这个案子就结了。
常铭继续问道:“当时您盘这家店肯定很顺利吧?”
谁料老板一听这话,脸就皱成一团,仰头喝了口闷酒,道:“快别提了,当年盘这家店就跟打特务站一样。俺连闺女酒席都不吃了,带着钱大老远从家赶过来。结果俺大舅嫂子店都没让我见,直接给俺在郊外租了套民房,说什么千万别跟人透露和她的关系,也千万别说家在哪儿。俺一开始还不明白为啥要藏着掖着,后来俺悄没声息地跑来这一瞧,原来店铺早就转给别人了。俺当时就撂挑子不干要回家去,俺大舅嫂子就跟俺说让俺别急,还保证一个月之后俺一定能盘下这个店。俺当时就想来都来了,再待一个月吧,纯当逛京都了,反正吃喝都俺大舅嫂子包了。”
“结果你猜怎么着?”老板越说越起劲,还卖起了关子。
常铭捧场问道:“怎么着?”
老板摊开手:“结果不是很明显吗?”
常铭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夸张道:“哦~您大舅嫂子真神了。”
“呀,水烧好了。”老板才想起来。
常铭连忙道:“您坐着,我自己来。”
老板又坐回去,剥了颗花生,继续道:“可不是,俺是真服了,不出一个月这家店就又贴出了转让,俺立马带着钱就过来盘了。当时盘店的那个老板也跟特务似的,问俺问得特别详细。俺就说俺闺女嫁京都来了,俺女婿家出钱,给俺盘这个店。那个老板看上去很年轻,做生意却很歹毒,转让费直接翻了一倍。要不是俺大舅嫂子说她借钱给俺,俺都盘不下来这店。”
常铭拆着泡面,赞道:“您大舅嫂子可真是个好人。”
老板嘬了口酒,笑着摇头:“小兄弟,做生意的哪有好人,俺前三年赚的钱全还了她的债,要不是俺做生意不如她,俺大舅嫂子铁定会跟俺分红。但也不知道啥原因,俺都说只要她把钱还给俺,这店她只管拿回去。但俺大舅嫂子说什么也不要,说盘给俺就是俺的了。但俺总觉得,她没那么甘心。”
常铭倒满泡面水,把壶放回去,感慨道:“他们一年挣那么多,肯定不舍得。”
老板见常铭不忙了,又和他碰了个杯,神秘道:“小兄弟,这您可就想岔了。”
常铭酒杯送到嘴边,“哦”了一声才喝下去。
“你也是敞亮人,老哥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老板叮嘱道。
常铭拍着胸脯,极具江湖气道:“您放心,兄弟不是多嘴的人。”
老板哈哈大笑,拍了下常铭的肩膀:“老哥信你。一开始俺也和你一样,以为他们肯定舍不得,后来俺发现压根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俺大舅嫂子这些年估计在这也赚够了,那年回家开了大超市,请了十几号人,每天只要坐着数钱,挣得一点不比这儿少。得闲了和街坊邻居打打牌,日子别说多滋润了。”
常铭问道:“您家那边房价也不低吧?”
老板伸出两根手指:“两万!一平方!俺们家拆迁才得了一套,俺大舅嫂子家光别墅就有两栋,更别说商品房了。”
常铭试探道:“这么说,他们这些年挣的钱应该都买房了啊!”
老板喝了口酒,露出一点生意人的算计:“谁知道她家当年有没有搞点别的财路!”
常铭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么会做生意,真想跟她取点经啊,这样我也不用因为赚不来老婆本,害得快到手的老婆跟人跑了。”
老板一听还真信了,又拍了下常铭肩膀,豪气道:“跑了就跑了,去俺们那找个更好的,俺们那的姑娘好生养还听老汉话。”
“真的吗?”常铭期待道:“我其实看电视也特喜欢秦北姑娘,就跟咱秦北的酒一样,够劲儿!”
老板猛拍着常铭肩膀:“还是你识货啊,老弟,放心吧!你媳妇儿俺包你搞定,去了俺家那只管找俺大舅嫂子,她那时还是个媒婆。”
“谢谢大哥,来,干!”常铭举杯道。
“干!”
这杯酒,常铭换来了一个详细地址和电话。又和老板喝了两杯后,常铭以泡面快糊了为由,端着边吃边走了。
那盒泡面最后没吃,他已经喝了白酒,再吃泡面怕万一点背被施宇撞见,十个账本都得安排上。吃着还算清淡的面包,常铭幸运地抢到了最近一班飞三秦省长安市最后一张票,挤在地铁上就收到了李卫东的小报告。常铭也怕施宇胡来,立即将机票发给施宇。同时备注上“出差”,避免施大少再次退他的票。
然而,常铭候机时还是等来了施大少这个尾巴。
“我陪你去。”施宇上来就是这句话,也不问常铭去做什么,去多久。
常铭无奈:“我是去出差,你跟去纯属浪费你时间。”
施宇耐下性子征求常铭同意:“高仕杰是三秦人,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你在帮他前妻翻案,案子还没申请再审,他很有可能现在对你下手,你一个人去他老家太危险,让我陪你去,行吗?”
常铭指了指机场的大屏幕,上面正在循环播放一些新闻,这会儿正好放到16号夜间施宇和金银银试婚纱的新闻。施宇看见了也明白常铭想说的话。
他这张脸太扎眼了,被人认出来只会让常铭更危险。
施宇泄气地坐在沙发上,突然又凑到常铭面前,在他嘴边嗅了嗅。
常铭赶紧用文件袋挡住他的脸:“你干吗?”
施宇鼻梁上还架着开会时戴的眼镜,这么近看常铭有点头晕目眩,但他没动,就这样姿势极不可怕地威胁道:“你去了三秦再和人推杯换盏,不吃正经饭,我就去把你抓回来锁身边。”
常铭笑着帮他摘下眼镜:“泡面没吃,酒也只喝了六杯。”
没了眼镜阻隔,施宇凑得更近了些,常铭的文件袋也挡得更加严实。
“只喝了六杯?”
施宇的不满已经通过突增的语调显露出来,周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常铭空出一根手指将人顶开。
“六小杯,那个纸杯很小。”
常铭解释着,取下脖子上的围巾递给施宇。
施宇道:“我不冷。”
常铭直接帮他围上,顺便把电视上那张脸挡严实了。施宇把脸埋进围巾里,感受着常铭的体温,心情立马转晴。
“围巾哪来的?”施宇问道。
“曲天歌昨天差人送去的律所。”
常铭话还没说完,施宇瞬间觉得围巾不香也不暖了,上手就拆:“她送你围巾什么居心?这不会是情侣的吧?你竟然还戴上了?你现在还给我戴?”
常铭抓住他躁动的手,不怒自威道:“戴上。”
施宇老实了,常铭重新帮他整理好,再将眼镜搭在鼻梁,确定和电视上的人相去甚远时,才放下手。施宇忍了忍,没忍住继续问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篇报道热度未消,她打算将这个热度延续一段时间,算对幕后人的一种报复。”常铭淡然道。
施宇又不干了:“她炒热度找她对象炒去,觊觎别人的干什么!”
常铭发现施宇胡搅蛮缠起来和传言中特殊时期的女朋友不相上下,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第一次见你戴眼镜。”
施宇一听这才想起这茬,赶紧将眼镜摘下藏在身侧。常铭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不解道:“为什么摘了?”
施宇把脸重新往围巾里面埋,声音听上去闷闷的:“难看。”
常铭这才想起来,上次雪地里施宇也说不想让他看见戴眼镜的样子。微微蹙眉,常铭起身单膝虚跪在施宇面前,从他的手中取出那副无框眼镜,认真地,几近虔诚地帮他戴上,轻轻理出镜腿夹住的少许发梢。
施宇觉得那一刻,像求婚一样浪漫。
常铭的眼底有浅浅的笑意,施宇从他的双眸看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常铭戳了戳它鼻梁上的连接架,说:“很好看。”
施宇信了。
“乘坐CA2169次航班,前往长安市的旅客请注意,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带好……”
催促登机的广播响起,常铭起身:“我先走了。”
施宇急着站起来:“一个小时给我发条短信,三个小时一通电话,可以吗?”
常铭将文件袋放入电脑包:“三个小时一条短信,一天一个电话。”
“好吧。”
施宇答应得迅速,常铭怀疑他有去菜市场拜师学艺,想反悔却被施宇推着往登机处走:“快走吧,别让乘务人员久等。”
常铭确定他掌握了对方砍价的心理。当然,等他真的往机舱里走时,施大少又愁眉苦脸了。
常铭出长安机场时,已经下午五点多。目的地是长安市的一个县城里,为了节约时间他直接打车前往,但到达时超市里的烟酒柜已经锁上了,听员工说老板娘去棋牌室打麻将去了。常铭不愿事情闹大,就在超市附近找了家旅店先行住下。卷宗里的重要材料都被他拍了照,常铭在旅馆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那些照片。
一张死者衣物照引起了他的注意。
照片是孩子们的衣裤,左下角是一双棕色的雪地靴,靴筒后方有商标。常铭立即下载了一个购物app,找到商标官方店铺,将照片裁剪后发给了客服。
很快,客服就回了信息:“顾客,您好,您想购买的这双是我们2022年的新款,目前已经不再生产。您如果喜欢这个款式,这边给您推荐我们2026年的爆款。”
客服发来了一条链接,紧跟着比照着前一款靴子介绍了这款的改良,其中客服提到了一点:“2026年这款重点在鞋底的防滑度上做了改造提升。”
常铭问道:“能否提供一些2022年那款的鞋底照片,让我对比一下?”
客服回答道:“不好意思,顾客,这个无法提供哦。”
大概是2022年那款投诉太多,店铺怕影响口碑,想抹除它的存在。
常铭找了个借口:“我爱人非常喜欢我2022年给她买的那款,穿烂了还不愿换下,所以我想给她买双一模一样的。”
客服倒很大方,直接道:“顾客,这边建议您可以去二手网站上试试。”
常铭眼前一亮,接着道:“我记得你们店里的鞋子每款都有编号,我爱人那双编号已经磨损了,能麻烦您给我重新发一下吗?”
客服很痛快地发来了旧款编号,常铭和她道过谢后,在店里下了条围巾的单。
常铭重新下载了一个二手商品交易app,果然找到了同款雪地靴,他看着那些照片里光滑的鞋底,还有一些良心卖家的热心提示。
“鞋底非常滑,千万不要买给老人或小孩。”
“保暖系数高,但不建议穿着去户外,会摔。”
“问能不能穿着爬山的,想谋财害命或嫌命长的,‘能’。”
“……”
常铭点开最后那个解答,时间是2022年12月11日,第二天是所谓的第二购物节,快递下单的话16号之前肯定就到了,孩子们穿上了父亲送的要命新鞋。
截下有对话时间和账号,常铭买下最后那双二手靴后,终于想起了三个小时的约定,给施宇发了条落地短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一个气哼哼的表情,显然是计较他发得慢了。常铭笑了笑,心想难为他没催。
他不知道没催是因为施宇在他走后半小时也坐上了飞机,只不过落地为渝城。
收到常铭短信时,施宇已经到了常笙夫妻新开的火锅店——玉皇阁。两只手拎满了在机场匆匆忙忙买的礼物,施宇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店门。
“欢迎……大宇?”
刘大伟这样叫他时,施宇肩膀瞬间松了下来。
“姐夫。”施宇恭敬地喊了声。
“真的是你啊!”刘大伟惊喜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戴上眼镜我差点没认出来。”
施宇笑道:“我也才习惯。”
“快请坐。”
“姐夫,这是给您和姐姐还有两个外甥买的东西。”
“不用了。”刘大伟没收下,但依然招呼施宇坐下,热情道:“还没吃晚饭吧?火锅能接受吗?”
施宇的注意力从礼物上收回来,连忙道:“能的,谢谢姐夫。”
“那您坐这等会儿,我去给你备锅取菜。”刘大伟道。
施宇立即起身:“姐夫,我和您一块去吧!”
刘大伟伸手想将人按回椅子上时,又有所顾虑地收回,不自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不用了,你就在这坐着,我很快就来。一会儿铭铭他姐接大宝散学该回来了。”
施宇没再坚持:“给您添麻烦了。”
刘大伟摆手进了后厨,施宇坐下后观察着店内环境。
比起长生殿,玉皇阁要简陋得多。面积小了一半,没有了独立包厢,也没有了卡座,桌椅也全都是木头的,店里只有两个服务员,十桌客,幸好除了施宇这桌,其余九桌全都满座,大家吃得热火朝天。
都说由奢入俭难,当年倾家荡产赔偿许芳馨后,常笙夫妇却拒绝了施宇的帮助以及合作请求,重新在街边摆起了麻辣烫摊。两个孩子的奶粉钱不容小觑,小摊生意再好一年到头也存不下多少钱。施宇从牛角尖里出来后,本想直接给两人投资一家店,却发现夫妻俩年初已经开了玉皇阁。名气和收入虽不如当年,但回头客特别多,生意也还挺好。
施宇转头,透过窗看见了路对面的常笙。她左手牵着一个年纪较大背着书包的孩子,右手牵着一个小豆丁,使劲拽着常笙的手似乎想荡秋千,左边哥哥见了,似乎教训了他一顿,小豆丁噘着嘴不走了,哥哥立马挣开妈妈的手,蹲到弟弟跟前,似乎在哄他也在和他讲道理。常笙站在一旁,幸福地看着小哥俩。过了一会儿,哥哥把弟弟哄好了,并且主动牵起了弟弟的手,和妈妈一起给弟弟当支架,弟弟开心地荡了一下,乖乖地走向斑马线。
施宇拎起凳子上的礼物,往门边迎去。一看见常笙,施宇拘谨地弯腰行礼:“姐,您好,我是大宇。”
“嗯。”常笙态度冷淡地应了一声,就牵着两个孩子进店。
“妈妈,这个戴眼镜的叔叔是谁啊?”弟弟好奇地问道。
“眼镜叔叔不是自我介绍了嘛,他说他是大宇。”哥哥答道。
“哦。”弟弟似懂非懂,接着问道:“哥哥,那大宇是谁?”
哥哥答道:“笨蛋,大宇就是眼镜叔叔。”
“哦,好吧!”小豆丁似乎并不好糊弄,挣开常笙的手,跑到施宇面前,使劲仰着脖子问道:“比天还高的眼镜叔叔,你是谁啊?”
施宇连忙放下礼物扶着他,避免他把自己仰倒在地。
小丁川看见了从袋子里掉出来的礼物:“哇,机器人!”
“刘丁川,回来。”常笙呵道。
“收到。”
小丁川对妈妈的害怕压倒了对叔叔的好奇,小短腿一蹬一蹬地跑回常笙身边,眼睛却不断地往地上瞄。
施宇捡起地上礼物,走到常笙面前,双手恭敬地送上:“姐,这是给您和姐夫还有小丁川和……?”
哥哥见施宇看向自己,立即报上姓名:“刘山川。”
施宇冲他感激一笑,看着常笙继续道:“山川的礼物。”
兄弟俩听到自己的名字,激动的心情已经按捺不住,却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常笙身边,等妈妈允许。
常铭看都没有看那些礼物,客气道:“你破费了,但这些东西我们受之有愧,你都拿回去吧!”
施宇知道常铭当年肯定把一千万的事告诉了常笙,或许还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笙姐,当年的事铭铭他……”
“刘山川,刘丁川!”常笙多一眼都不看他,对俩孩子道:“跟叔叔道别。”
“哦,眼镜叔叔慢走。”兄弟俩异口同声,礼貌地鞠了个躬。
施宇知道现在不是来找常笙的最佳时期,可他太想知道当年常铭经历的事情了。
他松开手中礼物,走到常笙跟前,双膝砸地,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常笙惊道。
“姐,对不起,我食言了。”施宇低着头诚恳地反省:“当年我和你发过誓永远不会辜负他、背叛他、抛弃他,可后来我违背了所有,辜负了他,抛弃了他,背叛了他,我知道道歉也无法挽救,可是姐……”
施宇抬头看着常笙,镜片后的双眼已经通红:“我一直爱他,现在是,未来亦然。”
“我爱常铭,从未停止过爱常铭。”
施宇没有哭,他不愿用眼泪骗常笙的谅解,更不想给常铭的爱再染上悲伤。
可常笙却哭了,她仰着头不让孩子看见她的眼泪。懂事的山川抱住妈妈的腰,小丁川虽然不懂却也抱住了妈妈的大腿,兄弟俩在给妈妈安慰。
“这……这是怎么了啊?”刘大伟端着锅赶紧放桌子上,转过身来拉施宇,发现拉不动后急道:“大宇,快起来吧,大伙都看着呢,你现在有头有脸,被人拍了发网上不好看。”
施宇摇头:“没事,姐夫。”
刘大伟见劝不动他,赶紧去哄常笙:“哎哟,媳妇儿,大宇老远从京都来,还带了这么多礼物,咱有话好好说,行吗?别置气。”
常笙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揉了揉孩子们的头:“跟你爸回屋写作业去。”
看向施宇:“你坐下说吧。”
刘大伟赶紧去扶施宇,施宇起身后道了谢。刘大伟又忙着去跟顾客聊删照片、删视频的事情。
刘山川担忧地看着常笙:“妈妈你还好吗?”
常笙冲孩子笑了笑:“妈妈没事,拿着叔叔给你们买的礼物快去吧!”
施宇捡起地上的礼物,递给俩孩子。刘丁川连忙抱住了心仪的机器人,刘山川稍微矜持一些,双手接过施宇的礼物弯腰说了“谢谢”,才叫着弟弟一起进了屋。
店里只剩下大人们,气氛变得更加沉重。用九盘毛肚除掉隐患回来的刘大伟继续当他的和事佬。
刘大伟给施宇用公筷夹了一块肉,问道:“大宇是来渝城出差吗?”
“不是,我是特地来找姐姐和您。”施宇答完,吃下了那块肉。
刘大伟听到他的回答后没再继续问,给施宇舀了一大勺肉:“多吃点。”
“好。”施宇埋头认真吃了起来。
刘大伟又给常笙舀了一勺:“媳妇,您也吃,吃饱了心情好。”
常笙斜了他一眼,没动筷子,双手抱胸看着施宇,等他吃差不多后直截了当问道:“说吧,找我们什么事?”
施宇放下筷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又鞠了一个躬,恳求道:“请您将常铭这些年的情况告诉我,拜托了。”
“这些年的情况?”常笙冷笑一声,仰头喝了口米酒。
“哎哟,媳妇你慢点喝。”刘大伟操心着常笙,回过头和施宇解释道:“铭铭六年来只打钱不见人,我们也不知道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只打钱不见人?”施宇问道。
常笙还想喝,被刘大伟拦下来,苦笑着回忆:“2021年12月31日,银行转账五万;2022年12月31日,银行转账十万;2023年……”
“每一年一天都不会晚,一点都不会少。”常笙捏着杯子:“他在干什么?还债吗?我跟他说多少遍那钱是我们该赔的,与他无关,可他……他……”
常笙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刘大伟也不再拦着,详细说道:“第一年五万,后来四年都是十万,今年年初肯定是知道我们开店,又提前转了五万。到现在,铭铭已经给我们打了整整五十万。”
“他一个才毕业三年的大学生,到底上哪挣这么些钱啊?”刘大伟又给施宇烫了一勺毛肚倒在他碗里,问道:“大宇,你见多识广,跟我们说说,铭铭在京都要挣这么些钱得常常加班吧?”
施宇吃着毛肚,感觉喉咙堵得难受,艰难地“嗯”了一声。
“五十万。”常笙嗤笑一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五十万吗?”
“五十万很多了媳妇。”刘大伟不可思议道。
施宇却像想通了某个细节,突然抬头看向常笙:“除了您的债,他还还了谁的?”
“他到底还了多少?”施宇追问道。
“什么意思?”刘大伟越听越糊涂。
常笙不笑了,突然向施宇道歉:“对不起,当年铭铭拿了你家钱跑了。”
施宇连忙道:“不用道歉,是我主动给的。”
这是他首次向人袒露当年的心声。
常笙愣了下,举起酒杯:“谢谢。”
施宇双手举着杯子,和常笙碰了一杯。
这一口热酒下肚,总算驱散了渝城的湿寒。
常笙开始将憋在心里的那些恶心事慢慢吐露出来:“几年前,常德盛和某个情人生了个儿子,但他年纪太大,孩子是个早产儿,在保温箱里面待了一个多月才出来,长大点也体弱多病。这几年常德盛的生意跟破产没区别,这个儿子又花了那么多钱,他那点传宗接代的执念早就被自私自利的本性磨灭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了大儿子。他竟然……”
常笙摆在餐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刘大伟心疼媳妇,他其实也是第一次听常笙说这些,但没有打断,悄悄抓住了她的手。
常笙看了他一眼,松开承受情绪的手,继续说道:“他在常铭毕业的时候腆着老脸跑去京都,想让常铭承担抚养弟弟的义务,常铭当时给了他两万现金。结果他一回渝城就拿着这两万块钱给新情妇买了个黄金手镯,我真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冷静,媳妇,不跟那种人一般见识。”刘大伟安慰道。
施宇放在桌下的手青筋暴起,他不敢拿筷子或酒杯,怕控制不住摔东西的冲动。
常笙接着说道:“我总算知道常铭这么多年为什么从不多花常德盛一分钱,宁愿提个塑料袋也不背常德盛一时兴起给他买的书包,他嫌常德盛恶心,他不想欠常德盛一分。”
施宇猛然抬头,他看见常笙说:“所以他还清了常德盛的债。”
常笙对上施宇眼睛,她的目光犀利又满是怒意:“整整一百万!”
“一百万!”刘大伟震惊到忘了下菜,喃喃自语:“一百五十万啊,这五年铭铭该多累!”
火锅“咕噜咕噜”滚着,辣椒红不过眼睛的一半,手掌疼不过心的一分。
郊区的民房,开胶的帆布鞋,六毛钱的水,硌人的肩胛骨……
与付出不相配的穷酸找到了原因。
施宇没有豁然开朗的通畅,只感觉有一百五十万块石头压上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负债的窒息感,常铭背了二十多年。遇见他之后,债变得越来越多。
就在昨天,他还自认为很帅地想用更多更多的债束缚常铭一生。
他的爱,太狭隘。
不对!
还有五十万!
“抱歉,失陪一下。”
施宇拿着手机跑出了店门,他视线变得模糊,不断揉着眼睛才给常铭发了条信息。焦急地等了一会儿,常铭的电话回了过来,他一秒接起,直到听见常铭的声音才重新找回呼吸。
“铭铭。”只是喊出这个名字,施宇嗓子就堵住了。
常铭以为他又在撒娇,无奈道:“一天还没过去。”
施宇哽咽道:“对不起。”
“倒也不用道歉。”常铭想了想,决定夸他一句:“你打电话前先发短信问我这一点,做得很好。”
“不好,我做得一点都不好。”施宇使劲摇着头:“如果我没有催你还债,你就不会着急接这个案子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的。”
“对不起,铭铭,我总是给你带来麻烦,总是害你涉险。”
常铭察觉到施宇情绪不对,心里也有些慌,开口时声音温柔了许多:“还记得你还给我的‘账本’吗?其实我有另外一本真正的账本,给你的那本是我的日记本。”
“你的债和常德盛的债不一样,他的债我必须还,你的债是我想还。”
“你没有逼我,是我自己想早点还清欠你的债,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你也没有给我带来麻烦,如果没有你,这世上早就没有常铭了。”
常铭把手机往嘴边靠近了些,他说:“很抱歉一直没和你说。”
“谢谢你,施宇。”
“谢谢你成为我的初恋。”
施宇忍了一晚上的眼泪全都落了下来。
他蹲在街角哭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后悔松开了牵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