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铭和范莲娇在街道办唇枪舌剑了快三百回合,才从民政办开出了离婚证明。两人才出街道办的门,就被拦住了去路。常铭看见来人,迅速挡在范莲娇身前,警惕问道:“施宇让你来的?”
张大智摇头:“不是,不是施总让我来的。”
常铭依然护着范莲娇,态度客气疏远:“你忙。”
说完,领着范莲娇从一旁离开。
“不过常律师……”
常铭立在原地,张大智重新走到他跟前,再次将他的翻盖手机送上前。
常铭后退一步:“私人手机,不便窥探。”
“哦。”张大智失落地收回手:“短信上写着让我阻止您调查高仕杰,我觉得最有效的阻止方式就是当面告知您,然后您自觉放弃,您觉得呢?”
范莲娇听到第一句话就攥住了常铭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常铭知道已经没必要挡范莲娇了,遂站开了些,冷眼对上张大智憨厚的目光:“如果我不自觉呢,你们施总打算怎么做?”
张大智为难地挠了挠头:“那大概只能用一些特别的方式让您自觉吧!您知道的,上面从来只问结果不看过程,还望常律师您不要让我们底下人难做。”
张大智说完还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大有常铭不答应他就不抬头的架势。
老实人玩起道德绑架来一般人都难以拒绝,但常铭也没有一般人的同理心。他连扶都不扶张大智一下,越过他就走了。范莲娇小碎步地跟上的同时还同情地回头看了张大智两眼,发现他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直到他们看不见也没有动过。
范莲娇很是不好意思:“常律师,不好意思,我让您难做了。”
常铭从不进行这种没营养的对话,直接道:“你家在这附近吗?”
范莲娇点头,指着斜对面小区:“就是那里。”
常铭往那个方向走去:“先回家换身衣服。”
范莲娇红着脸道歉:“不好意思,常律师,熏着你了。”
常铭没多解释,只是陪着她一起进了家门。
“这房子是个小产权房,住在里面的人死的死疯的疯,估计那个人渣想卖也卖不掉,想住也不敢住。”范莲娇输入密码进屋,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眼里有家徒四壁的悲伤,还有种被抛弃的失落。
常铭打断她的伤春悲秋,问道:“你母亲走了之后当年的财产是如何分配的?”
范莲娇擦掉眼泪,让常铭进屋里来,答道:“我妈走之前那个人渣找了些人,骗我妈录了个遗嘱,把能骗的都骗走了。”
“不过……”
范莲娇匆匆进了一间房,走到一个木箱子面前,发现上面的锁被人砸开了,慌忙想要打开铁皮箱子却没有力气。
“我来吧。”
常铭上前双手使了很大的劲才打开,原来缝隙之间都生锈了。范莲娇看着里面只剩几件老人衫,红着眼像饿狼扑食一般扑进箱子里。
范莲娇拿起一个个都没关上的饰品盒子,里面首饰早就不翼而飞,咬牙骂道:“那个畜生!畜生!他连我妈留给我的嫁妆首饰都拿走了,连个银手镯都拿走了!一点念想也不留给我!我妈生前对他那么好,他就是个白眼狼!”
他们没有愤怒的时间,常铭催道:“你先把衣服换下来。”
范莲娇却像没听见一样,突然开始抠铁皮箱子的底板。
常铭无奈道:“我来吧。”
范莲娇自觉力气不够,抱着那几个空的首饰盒退到一边。常铭徒手掰的时候就知道决策失误了,但他刚才看了眼厨房,里面连一双筷子都没有,能搬走的几乎都搬走了。最后掰得指甲都快翻了,才终于撬起一块。有了裂缝后面就轻松多了,常铭在双手手指青紫之际,终于掀开了底板。
里面有个黑色布袋。
范莲娇连忙扑上去把布袋打开,见里面东西还在瞬间安下心来。转身直接将黑色布袋递给常铭:“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的四十万存了至少十年,加上利息希望能够您的诉讼费。”
常铭在她掀底板的时候就猜到了,没有拒绝:“存折先放在我这里,等案子结束后我会根据案情正当收费,其他的如数还您。”
范莲娇摇头:“不用了,无论结果如何,在您答应我帮我的那一刻您就已经救活我了。”
常铭有些动容,但也没再说什么,又催了一遍让她换下衣物。
范莲娇抱着首饰盒,进了另一个房间。常铭等了十多分钟,她才出来。看见她的头发时,常铭才知道为什么会花这么久。
范莲娇把头发剪短了,虽然参差不齐但至少不乱。再换上一身干净的羽绒服,加上她似乎还洗了个脸,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甚至风韵犹存,想必年轻时也是一位美人。可惜遇人不淑,被活生生逼成了疯子。
常铭收起感慨,问道:“你换下来的衣服呢?”
范莲娇指了指身后,羞耻道:“他们把洗衣机也搬走了,我打算晚上回来再洗。”
常铭没说什么,走过去仔细检查她的衣服,果然在棉衣的帽子里取出一个小铁块。
范莲娇问道:“这是什么?”
“跟踪器。”
“谁放的?”
常铭心中有了怀疑对象,他走到窗台,使劲往外扔了去。转过身明显更紧张了些:“四年前的证据材料和判决书等还保留着吗?”
“留着留着。”范莲娇连忙回到她母亲的卧室,打开衣柜。这次木制的夹层她很轻松地拆开了:“这些都是我外婆传给我妈妈的嫁妆,外婆家当年是地主,战争年代为了藏些财产,家具都有暗层,这个我妈当年叮嘱我不要告诉那个人渣,所以他不知道。”
范莲娇一点一点往外搬,看着发黄的纸,眼泪又流了下来:“没想到我妈走了还能庇佑我,她当年死活不让我嫁给那个凤凰男,我为什么就不听呢?”
常铭就着她的忏悔,快速地浏览着当年的卷宗。
***
施宇从荣华监控室出来,已经临近半夜十二点。他几乎把5号至7号荣华各个点位的监控都看了一遍,小偷倒是发现几个,但没有发现送企划案的人,也没有看见他面熟的人。而且经询问杨聪慧本人,他并不知道十万现金的事情。
也就是说,当初送企划案这个人可能没有现身,而是找一些可以自由出入杨聪慧办公室的人带了进去。没有监控,要想找这个人几乎大海捞针。
可他一想到这个人可能正在暗处谋划着对付常铭,他就如何也放心不下。
施宇揉着酸胀的双眼,不知不觉走到了卓越楼下。他看着昏暗的大厅,才意识到没有前台给他二维码,他进不去找常铭。
他找了一处没有积雪的地方坐下,拨通了张大智的电话。
“查得怎么样?”
张大智就像个被班主任提前抽查作业的学生,紧张到结巴:“施……施总,我重点查了高仕杰的个人情况,发现他是个妙手回春的好医生,医患关系非常好,应该不会有病人找常律师起诉他。”
“你就查到了这些?”施宇不满道。
张大智立即补充道:“我还查到高主任他原是三秦人,结婚后入赘女方,将户籍迁至京都。四年前和前妻离婚,但据说因为看重原户籍地教学资源,所以没有把户口迁走。我今天就去他的户籍所在街道办了解了一些情况。还在那儿遇见了常律师,我跟他说您很担心他,想让他给您回个电话,但他什么都没说就和一名女士走了。”
施宇听到他遇见常铭往下就没仔细听了,待他说完立即问道:“你什么时候遇见的常铭?”
张大智意识到施宇在责备自己汇报不及时,连忙道:“了解完高主任在医院的情况后我才去的街道办,当时已经中午十二点多。我急着向街道办的人了解高主任情况,当时就忘了和您汇报。”
施宇语气变得严肃:“常铭身边的女人是谁?”
张大智还原完当时场景,愧疚道:“对不起,施总,我没有看清那名女士的脸,如果有需要,我现在立马进行调查。”
施宇也不打算指望他了:“休息吧。”
张大智急道:“对不起,施总,是我没用。”
施宇难得安慰了他一句:“能打就行。”
张大智听完瞬间高兴了,干劲满满道:“施总,您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您。”
施宇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觉得他这个保镖也是个擅长开空头支票的渣男。
挂断电话后,施宇惴惴地想:常铭会不会误会是他故意派张大智去劝说他的呢?
应该会的吧!
前妻对高仕杰的指控如果是属实,经济损失最大的毕竟是他。
双膝撑地,施宇望着拥挤的高楼,看着还亮着灯的三两处,那里的人都在为他应得的收获付出应需的代价。他得到的比太多人多太多,自然付出的也应该更多。
喜欢的人的猜忌,身边人的算计,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攻击,一个人的孤寂……
他活了二十五年,连个真正交心的人都没有,施宇觉得自己为人也挺失败的。
高楼上的灯陆陆续续灭了,最晚回家的人也走了,施宇还坐在地上,数着街边的路灯。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彼此都很客气,每个人脸上只有笑容的社交场所。
那里有完美的父母,完美的儿子儿媳,完美的亲家,完美的佣人,所有人都披上了“完美”的皮。家宴上他试图撕掉身上那张皮,就被当成异教徒关了起来。
今天用眼过度了,施宇数了一会儿路灯后就感觉双眼刺疼,眼皮闭上生理眼泪就溢了出来。没人看见他也懒得擦,就让它们慢慢外溢。
眼角被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置之不理的眼泪被人温柔地擦去。施宇闭着眼睛,享受着贴心的服务,偷偷扬起了嘴角。
生理眼泪不必哭出的眼泪,不是想停就能停的,他流了多久那个人就擦了多久,没有一点不耐烦,动作越来越轻,里面的怜惜却越来越重。
施宇舍不得他心疼,睁开了眼睛,睫毛上还颤下一滴眼泪,嘴上却在说:“我没哭。”
常铭的手停在他脸上,见他声音正常倒也信了,最后帮他擦掉一滴眼泪,也席地坐在他身边,望向乌漆墨黑的天空:“为什么不回家?”
施宇笑道:“想重回叛逆期。”
施宇以为常铭会骂自己幼稚没有担当,但他等了一会儿,规劝声没有,轻笑声倒是听得清晰。
施宇佯装生气道:“你取笑我?”
常铭难得陪他幼稚一回:“是啊,就取笑你了,那你要笑回来吗?”
“当然。”
施宇凑过去就对上了常铭玩味的双眼,然后他发现常铭身上没有能取笑的地方,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魅力,诱使他犯罪。
施宇的脑袋搭在常铭肩上,认输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犯规,比什么我都赢不了你。”
“高仕杰的案子不一定。”常铭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
施宇抬头看着他,撇了撇嘴:“在你心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良奸商?黑心医生?花心萝卜?还是一手遮天的首富之子?”
常铭推开他的脑袋,从地上站了起来。施宇以为他要走,肩膀瞬间垮了,双手搭在膝盖上,又要开始装鸵鸟。
“你一直只是你。”
常铭平静地说出心里话。施宇抬起头,见常铭向他伸出了手,淡淡的笑容比路灯还柔和:“起来吧,地上凉。”
施宇傻愣愣地看着他,忘了伸手。常铭很耐心地等着,等施宇脸上慢慢开出明朗的向日葵时,常铭笑着把人拉了起来,施宇借着惯性扑过去抱住了他。
“喂。”常铭不满道。
施宇收紧双手,开始絮絮叨叨:“张大智不是我派去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高仕杰,我怕你被别人利用,怕这只是离间我们的一个局而你却傻乎乎地踩进去。”
常铭冷静道:“事实证明这不是一个局,而你我会是对立面。”
“不是。”施宇否定道:“我们不会是对立面,我们都站在真相那一面。”
施宇认真道:“常铭,我永远不会沦为名利的遮羞布,真相带来的结果无论多坏,我都承受得起。”
施宇蹭了蹭常铭的脖子:“我唯一怕的就是你被那么打着保护我旗号的人伤害,我不想你再因为我受伤,我更怕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伤了来不及救你。”
施宇将头藏进了常铭的颈窝,哽咽道:“我真的很怕。”
常铭抬起手,轻轻拍着施宇的背,没说安慰的话。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以何种身份说起,只有沉默是不会犯错的诉说。
等施宇缓过来之后,常铭就把人推开了,直接问道:“张大智要给我看的短信是谁发的?”
施宇没想到常铭会开诚布公地和自己对峙,窃喜之余对张大智也有些生气:“他果然拦你了,一人不事二主,他竟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常铭从他的反应猜出来了,好心帮张大智说了一句:“夫妻同体,他一个打工的怎么敢不听老板娘的话。”
施宇还没有完全解除婚约,不想和常铭说,憋得不痛快就胡乱撒气:“李卫东就不会,他只听我一个人的。”
常铭无语地笑了笑:“李卫东的地位比甄巢差不了多少,他当然不用忌惮金银银。”
施宇不满常铭总为外人说话,不再继续讨论他们,但心里已经默默给张大智记了一笔。常铭一看他那样儿就知道憋着坏水,碰了碰他的肩膀,笑道:“施总,大度点。”
施宇心思被看穿,反而很高兴,欣然答应。他伸手拨开了常铭的刘海,果然看见了一小块伤疤:“怎么弄的?”
常铭头后仰,不想让施宇碰那块疤,刘海重新挡住额头,奇怪道:“你怎么猜到的?”
施宇摩挲着手指,没忍住又隔着刘海点了点伤疤的位置:“你以前从不留刘海,头发长长了就去街头大爷那推个平头。”
常铭笑道:“就不能是我想改善形象?”
施宇手贱地捏了一把常铭耳朵,蛮横无理道:“不能。”
常铭转头往步行街方向走去,施宇急忙跟上:“你去哪儿?”
“找住处。”
“不住律所了?”
“躲人形监视器。”
“哦。”施宇莫名理亏:“住宿费能不能让我出?”
“你打算金屋藏娇?”
施宇被噎得无言以对。上赶着给人花钱还被拒绝了,他觉得很丢脸,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常铭在前面走着,时不时放慢速度等一等背后瘸着腿的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高楼,走到了古色古香的步行街,视野变得开阔,抬头能看见一弯上弦月。街边的雪都没化,但明天会是个久违的晴天。
常铭驻足,后面的人踩着他的影子撞了上来。
旅馆到了。
“你今晚住哪?”常铭问道。
施宇抬头看了眼招牌,反问道:“你最近都住这里吗?”
常铭点头,犹豫片刻道:“这是老板自己的房子,里面挺干净的。”
施宇听出来常铭这是在邀请自己,虽然结果肯定不是他期望的那样,但能被挂在心上已经足够他欢喜一阵。不过施宇还是撑着沉重的眼皮,摇了摇头:“我已经三天没去公司,有很多事情等我处理。还有高仕杰的事情,我也要查清楚才能睡得安稳。”
常铭皱眉:“你不是说承受得起,怎么还能因为这种人睡不安稳?”
施宇抿嘴笑道:“我自然不是因为他。”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常铭低声补充道:“一直如此。”
“嗯。”施宇走到他跟前,慢慢抬起手,见常铭没有躲开后,抚上他的头发:“我知道你很强大,是我太过胆小。”
他俯身亲了下常铭额头的疤,流连许久后才离开。偏头看着常铭,目光柔情似水,声音轻柔如风:
“晚安,铭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