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宇正打算让他自行处理时,张大智第二条短信紧跟其后。
“跟踪者是荣华杨聪慧。”
这下施宇不得不亲自出面解决一下了。帮常铭把脑袋旁边的手机放回办公桌,摸了摸微微发烫的暖气片,施宇又一次悄然先行。
他以为他把危险挡在了门外,殊不知每次他走后真正的危险才临门。
常铭的回笼觉没睡成,他在施宇走后睁开了眼睛。重新打开笔记本时,果然看见了晕化了字迹的红色血印。
他可以想象,施宇是怀着多重的恨意,翻看它。
恨有多深,心就有痛。
他带给施宇的痛,是在手臂上划下无数刀都无法掩盖的。
他一直都知道的。
常铭闭上眼,将自己埋进了红色的页面中。
只是如今的他,连独自悔恨的时间也不配拥有。
范莲娇到的时候,他把笔记本锁进了办工作下面的保险箱。
“你说是他把你强行送进精神病医院,你其他直系亲属呢?”常铭记录着范莲娇的叙述,偶尔提问。
范莲娇听到这个问题,又眼泪两行:“我从小没爸,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结果我却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对不起她。”
常铭找了包纸巾递给她。
“谢谢。”范莲娇擦掉眼泪继续道:“发生这种事,她一个老人家一下子就垮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就走了。那时候我只想着报仇,拿着无罪判决在法院门口哭爹喊娘,却连自己的娘没了都不知道。”
“不知道?”
范莲娇擤了一把鼻涕,自嘲地笑道:“是啊,不知道,我连自己的母亲去世都不知道,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孝的女儿。”
范莲娇死死捏住手中纸巾,问常铭更像在问自己:“你说我当时为什么不守在她身边?为什么要把她也送到那个人渣手里?为什么还让那个人渣给我妈送终?”
常铭从她逻辑混乱的讲述中理清了她母亲去世的情况,大概那个时候范莲娇已经被认定为精神失常,所以医院才会将她母亲的情况直接告知已被无罪释放的女婿。此人或许怕妻子再遭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又或许因为别的,独自料理了丈母娘的后事。
信息获取越多,常铭越认为此案棘手。
从医学上说,范莲娇此时是名住院四年的精神病患者,并且通过这两次交流常铭发现她的思维比常人混乱,情绪控制力也较差,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个智力正常、精神健康的人。
从法律上讲,她作为限制行为能力人,诸多权利只能由监护人代为行使,那么常铭和她签下的代理合同最多是效力待定。如果常铭没猜错,她现在的监护人还是她口中杀害了自己儿女的“人渣丈夫”。
综上两点,常铭就算有心帮她,也无从下手。
范莲娇见他犹豫不决,直接道:“常律师,只要您肯帮我打这场官司,不管能不能赢,我都给您四十万!”
生怕常铭不信,范莲娇急着解释道:“这是我妈生前留给我的,连那个人渣都不知道。您要是不信,我这就带你回家取存折。”
常铭抬头看着她,眼神微微发亮,心想原来“递枕头”的人是她。
“好,我接。”
他想挣这笔钱,就该攻坚克难。
“麻烦您说一下被告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常铭双手放在键盘上,积极记录案情。
“我丈夫?”范莲娇脱口而出。
常铭感觉怪异,没沿用她的表述:“是的,信息越详细越好,职业了解的话也请告诉我。”
“哦哦,好的好的。”范莲娇熟练地背出一串号码,随后脸上竟然浮现一丝骄傲:“我丈夫是京都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医术很好。”
常铭猛然抬头看向范莲娇,怕她说错或自己听错,再次确认道:“哪里?”
范莲娇被他看得十分紧张:“常律师,我说错什么了吗?他是京都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外科医生,现在也还是,我这两天还在医院看见过他的照片。”
常铭眉头紧锁,但依然对此保持怀疑:“他的姓名是?”
范莲娇的表情有些诡异,似笑非笑,似怨恨又欣喜,咬牙轻声地说出了那个念叨了四年的名字:“高仕杰。”
常铭的侥幸破灭。他在心外科室人员展示牌上见到过,对这个名字和长相记忆深刻。仕途杰出,步步高升,长得慈眉善目,仿佛天生一颗医者仁心,让患者心甘情愿托付健康。
常铭还是不死心,问道:“你所在的精神病医院隶属?”
范莲娇的回答让他无路可退:“京都大学附属第一医院。”
常铭敲键盘的手僵住了。嫌疑人是京大附一院的著名医生,这个人可能利用职权和人脉将自己没疯的妻子送进附一院的精神病院。如果这个案子的真相真如范莲娇所说,那附一院将牵扯极广,届时医院的声誉,乃至广善集团,还有施宇的战场——第五医院,都会受到牵连。
常铭陷入两难。
范莲娇当年就见识了高仕杰背后的势力,常铭一沉默她就知道这事悬了。她眼珠着急地转动,直到看见纸盒里的裁纸刀,伸手就抓出来对准颈动脉威胁道:“常律师,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常铭眸色一暗,竟然起身向她走来。
“你别过来,别想夺走我的刀,不要靠近我!”
范莲娇步步后退。但格子间就那么点地,她很快退到了墙边。就在她以为常铭会对她使用暴力时,却发现常铭压根没看她,反而把门打开了,似乎只为让外面的摄像头拍到全程。
范莲娇松开了刀,“啪”的一声跪在地上,磕着头涕泗横流:“常律师,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耳边“嘭嘭”声不断,常铭心生烦躁。范莲娇听不见常铭的答复,更是着急,直接爬到常铭脚边抱住他的腿:“常律师,求你看在我那双死不瞑目的儿女份上,求你了!常律师,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如果你不帮我,我就真的只能去附一院跳楼了!”
常铭脸上的冷漠出现松动,他拉起范莲娇:“你先坐。”
“常律师!”范莲娇紧张地喊他。
常铭关上门,掏出手机给高仕杰打了个电话。范莲娇见状,立即安静下来。
“您好,哪位?”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常铭不动声色道:“请问高仕杰医生在吗?”
女人警觉性很强,反问道:“你是谁?”
常铭也没回答,找了个借口:“是这样的,我在街上遇到以为迷路的女士,她给我这个电话说是她的丈夫。”
电话那头语气骤变,破口骂道:“呸,臭不要脸,早八百年前就离婚了还缠着不放,麻烦你告诉那个女疯子,让她清醒点,以后别遇事就找别人老公!”
“啪!”
常铭听到手机砸桌子的声音,电话挂断了。
常铭看着范莲娇,眼底有同情、轻蔑,以及微不可察的怨恨,他轻叹道:“又是一个”
“什么?”范莲娇追问道:“常律师,他……说什么了?”
常铭没有转述那个女人的话,直接打碎她的“夫妻梦”。
“既然你和嫌疑人已经离婚,那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范莲娇听到“离婚”两个字时,脸明显僵了僵。常铭不在乎她的情绪,开始部署安排:“首先,我们需要将监护权从他手中转移,然后重新申请精神鉴定。”
“由于你暂时无权请律师,所以对外我会说是你的亲戚。等精神鉴定结果出来后,确定你是完全行为能力人,我们再签合同。在此期间,调查取证我会同步进行。”
范莲娇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完全不复刚才撒泼打滚的架势,有气无力道:“不签合同也没关系,只要您答应帮忙,钱我一定会给您的。”
常铭自动筛掉这些没有法律效力的话,继续问道:“你的身份证、户口本,还有离婚证,在哪?”
“都在我丈……”范莲娇停了下来,搓了搓手,小声改口道:“都……都在他那儿。”
常铭暂时不想惊动对方:“我们去一趟你户籍所属街道办,让他们开一个离婚证明,然后去居委会申请社区监护。”
“哦,现在吗?”范莲娇问道。
“嗯。”
还没签合同,常铭并不打算让律所其他人知道范莲娇这个案子。上次绯闻事件,常铭就怀疑付财旺或者其他人和当初送请帖的人有联系,如果对方是施家人,他们若是知道范莲娇的存在只怕翻案的阻力会更大。
还有一点私心,他不希望施宇牵连进来。
常铭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眼黑突然一黑,身子晃了晃,扶着桌子才没跌回去。
“常律师,您身体还好吗?”范莲娇担心道:“您刚从医院回来,要不先休息休息,我自己去开证明。”
常铭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拿起施宇喝剩下的水灌了两口:“走吧。”
早上八点半,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常铭没想待会遇见付财旺。他侧身挡住范莲娇:“主任,我来了个亲戚,想请两天假陪她在京都逛逛。”
这声“主任”喊到付财旺心坎上去了,异常爽快地批了假,还没扣常铭工资。可当范莲娇好奇回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了付财旺的摄像头。
一分钟后,这张照片就传了出去。
***
卓越律所对面,沣京小区插建楼也就是五院工地上。
张大智一脚把鼻青脸肿的杨聪慧踹倒在地。杨聪慧是个没骨气的,被踢到后直接跪在一堆建筑废料上,哭爷爷喊奶奶地求饶:“施总,您高抬贵手,饶我一条狗命,以后但凡是您的项目,我杨聪慧绝不插手。”
施宇冷眼看着他:“还有呢?”
杨聪慧头都不敢抬,瑟瑟发抖地补充道:“还有……还有这疗养院项目我不要了,这些垃圾我马上叫人拉走。”
“什么疗养院?”施宇问道。
杨聪慧溜须拍马道:“您建疗养院的这个计划实在高瞻远瞩。”
施宇不耐烦道:“我问你什么疗养院?”
杨聪慧怯怯地抬头看向施宇,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只好继续拍马屁道:“施总,您还跟我装糊涂呢!您的人上个周就把企划案给我看了,以五院的名头盖贵族疗养院,我负责盖别墅卖别墅,专门卖给那些生了病的有钱人。”
杨聪慧越说起劲,还从地上爬了起来:“到时候我把全京都最有钱的病人都给您找来,您就只管赚他们的医药费就行。要是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连墓地钱都赚了。您之前从我手里抢走的北郊那块地,我就打算用来做高档墓地。”
“怎么样?考虑考虑跟我合作?”杨聪慧又开始明夸暗讽:“虽说您很有头脑又有钱,但您搞的那些什么AI啊,什么神经啊,那都是虚的。”
杨聪慧跺脚,一股传销组织头头的气势,试图给施宇洗脑道:“只有我们脚下踩着的,您眼睛看的,您回家住的,只有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施总,不是我吹啊,房地产这块我杨聪慧绝对是这个!”
施宇嫌弃地看了眼他肥硕的大拇指:“说吧,谁给你的企划书?什么时候给的?”
杨聪慧挤眉弄眼道:“您看您,刚才还不承认。”
“张大智。”
施宇一喊这个名字,杨聪慧就抱头蹲下,全盘交代道:“我不知道是谁,就12月7日下午开完会回办公室就看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的快递,里面就有这份企划书和一个没签字的合同,里面就是我刚才说的分红方式。还有一封用报纸上的字凑起来的信,说只要我和卓越律所的付财旺签一年的顾问合同,就会拿到有您签字盖章的合作开发协议。我一听有这等好事,当天就找付财旺谈合作去了。”
施宇俯身看着他:“你以为我会信?”
杨聪慧赶紧表真心:“施总,您明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本来就跟付财旺有来往,一百万而已扔河里我都不在乎。对方只说项目还在审批,不能让沣京那群乡巴佬再把事搅黄了,所以让我不要声张。”
施宇没说话,他瞬间想通了这是有人给杨聪慧画了张大饼,又或者那个人是真的想执行却没能执行。
这个人很聪明,用一份假的企划书安抚住了杨聪慧,让他不去怂恿反对派继续闹事。同时还能利用杨聪慧来对付常铭,让煎娱社发了一条看似板上钉钉的绯闻。整件事就算败露了,杨聪慧也只是被人摆了一道没多大损失。正如他自己说的,一百万而已,扔河里都不眨眼。
只是这个人也许没想到杨聪慧会狗急跳墙,为了扳回一城跟踪施宇。但又或者他已经想到了,只是相信杨聪慧伤不到施宇,或者伤到了更符合他/她的目的。最后,就算施宇顺着线路找到这个人,他/她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在帮施宇。
这是一个毫无破绽的计划。
施宇转了个讯问方向:“最近的跟踪还有这些垃圾都是怎么回事?”
杨聪慧重新跪下:“我上周听说审批手续都办完了,可是您迟迟不和我联系,我就急了,以为您是为了北郊那块地在耍我,所以我就找了些人想吓唬吓唬您。”
施宇一记眼神,杨聪慧吓得举手发誓:“我真的没想伤您,我找的就是一群地下赛车场的选手,他们除了车技好根本打不过您底下这些武功盖世的保镖。”
难怪张大智迟迟发现不了跟踪者,若不是昨晚他提前撒好网,再让张大智开着车载着自己在一院附近转圈,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把人抓住。
施宇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聪慧:“把人员、路线、时间都交代清楚。”
杨聪慧苦着脸哀嚎:“这我哪能记得住啊!”
张大智的腿又抬起来了,杨聪慧赶紧抱着脑袋:“我说我说。”
施宇耐心等着,杨聪慧掰着手指开始回忆:“第一回好像是15号中午,我派的人看见您坐着轮椅从医院出来,我关心您的身体,就派人跟了趟车。”
施宇冷笑一声:“继续。”
杨聪慧继续道:“第二次就是昨天晚上了,您急急忙忙送了一个人到医院,我的人汇报后我就又让他们跟着,看是您送的是什么人得的是什么病,我好及时送上慰问。”
他妈的还押上韵了,施宇要不是不想为了这厮加重脚腕伤情,今天绝对亲自动手。
“你都在哪派了人?”施宇问道。
杨聪慧如实答道:“就您家,您公司还有第一附院,本来今天还安排了两个人蹲守五院的,这不您亲自把我抓来了,也不用再派人了。”
施宇脚不方便,手能动,直接拍了杨聪慧一个脑瓜懵:“你搁这说相声呢?”
杨聪慧连忙跪好,不敢再笑:“就这些了。”
施宇又拍了他一下:“让你老实交代没听见吗?”
杨聪慧捂着脑袋,突然委屈道:“真的就这些了,我都说完了,您还让我说啥啊?”
“15号下午。”施宇提示道:“我从附一院离开的时候。”
杨聪慧懵逼道:“15号中午您不是就回家了吗?”
施宇蹙眉,张大智直接一脚踢在了杨聪慧脸上:“还敢狡辩!”
“真的不是……”杨聪慧话还没说完,张大智的拳头又下来了。
“是我是我。”杨聪慧屈打成招,胡乱认道:“肯定是底下人不听安排,自己跑去打扰您了。”
施宇突然问道:“你的人进医院吗?”
这个杨聪慧很确定:“当然不……”
“啪!”张大智又是一巴掌。
杨聪慧捂着脸憋屈地冒火:“你他妈有完没完,打人不打脸,你爹妈没教过……”
杨聪慧不想承认,但他真的有被这个保镖的眼神吓到,默默闭了嘴。
施宇却越想越不对劲,杨聪慧找来的人确实不擅长跟踪,好几次都被他直接撞见。但在这场看上去很儿戏的跟踪中,偶尔会插入一道似有如无的视线,这道视线在医院内存在感最强,可每次他回头看的时候都只有一些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或者忧心忡忡的家属。
会是谁?
难道说这个人很擅长伪装?
还是说……
这个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走!”施宇一跃下了垃圾堆。
他想起来了,那道视线最强的时候是昨晚,是他送常铭进医院的时候。
那个人在等常铭!
那个人昨晚就躲在常铭病房的洗手间!
施宇顾不上刚缠好绷带的右脚,直接在坑坑洼洼的工地上跑起来。张大智紧跟在后面,杨聪慧跪到看不见两人背影,才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夹着老鼠尾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