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有几分钟的沉默,后台的热闹更衬得这种静微妙而尴尬。门外有路过的同学出于好奇放缓步伐,往面面相觑的几个人看了几眼,但也没停下脚步来问什么情况。
许谙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快步走到简语晴身边问:“他怎么你了?”
李景攸闻言像看傻子那样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回头云淡风轻地对面色凝重的老师解释道:“我在隔壁放东西,经过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把自己关起来出不去了,所以我开门来看看什么情况。”
老师闻言有些不悦地对简语晴道:“同学,你有节目吗?有节目去准备排练,没节目去大厅等着进场,不要在这里给大家添麻烦。”
简语晴很明显没想到李景攸反应这么快,盯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回过神来对老师说了声“对不起”。
“好了。”老师的面色依然没有好转,指着窗边的一堆垫子对许谙宸道,“我说的就是这些垫子,我先把推车上的这些拿出去。灰有点大,你找同学帮忙搬的时候记得去隔壁储藏间拿盒口罩。”
“好的。”许谙宸点点头,又转向简语晴,“你能帮忙去隔壁拿盒口罩吗?我和李景攸可以先搬一趟。”
李景攸不高兴地回道:“拉壮丁也不是这样拉的,我本来就在帮另一边搬东西呢。”
“哎呀,我知道,陈老师那边会理解的,我去跟他说一声嘛!”老师麻利地戴上手套,费劲地把轮子有些锈死了的推车拖出房间,“麻烦你搬这一趟,回头我给你们买水喝。”
李景攸这才点了点头。
老师出去后,房间里就剩下许谙宸和李景攸两个人沉默地等着简语晴拿口罩回来。
许谙宸没忍住还是开了口:“到底什么情况?”
李景攸斜着眼睛看他:“什么什么情况?”
许谙宸耸了耸肩:“只是觉得挺巧合的,我告诉简语晴说我要帮忙从这个房间搬些东西,她说她会在这等我一起帮忙,没想到你居然也在,她还‘因为把自己关起来了’哭得那么伤心。”
李景攸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冷笑了一声:“她说她在这里等你啊,难怪。”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许谙宸。”李景攸目光坦荡地和他对视,“你喜欢她的话就好好盯着她,别让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再做这么蠢的事了。”
许谙宸皱起眉来:“你怎么说话的?”
李景攸冲门口的简语晴努了努嘴:“你自己问她吧。”
简语晴有些尴尬,走进来把口罩递过来:“我刚才看到一件奇怪的事,因为惊讶一直在脑袋里想,这才失手关了门。可能是门铰链生锈了,关上就打不开啦。”
许谙宸拆了盒子,撕开包装袋给李景攸递了一个口罩,见他戴上就直接往置物架边走了,又扭头问她:“什么奇怪的事?”
简语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李景攸,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该不该说,最后在许谙宸探究的眼神里低下头去,低声道:“我等你的时候在门口看见李景攸和苏……”
“碰!”
她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是架子上的一块隔板松动了,带着一堆沉重的垫子砸到地上,扬起的灰尘顿时兜头蒙住了三个人。李景攸和许谙宸戴了口罩,只是迷了眼睛,但还在说话的简语晴没来得及戴,顿时吸进了不少灰,被呛得咳嗽不止。
许谙宸勉强睁开眼,连忙把她拉到房间外:“你没事吧?”
李景攸也跟着他们走出来:“所以说啊,自己的事不要莫名其妙地沾上无辜的人,你看,吃苦头了吧。”
他这话虽然是对许谙宸说的,可简语晴的身子肉眼可见地震了一下,有些惊恐地瞪着他。
淡蓝色的口罩边缘露出一双被灰尘激得泛红的眼睛,也许是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那双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一瞬不瞬地盯着仍然咳喘不止的她,握着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就很快熄灭了,能大致看出短信界面的轮廓。
简语晴的咳嗽愈发响亮。
“行了,拉你帮个忙这么唧唧歪歪的。”许谙宸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你去忙你的吧,等老师回来我告诉他架子塌了。”
“我一个要登台唱歌的人,陪你们两个在这里当吸尘器,我还唧唧歪歪?”李景攸甩了甩头,又用手把刘海上沾的蛛网拂去,轻飘飘地开口,似乎在给建议又似乎在嘲讽,“咳这么厉害这几天少说点话吧,别为了一点倾诉欲把嗓子毁了。”
许谙宸不满地抬头瞪他:“会不会说话?”
“不会,都说了我是要唱歌的。”李景攸耸了耸肩,慢悠悠拨开听到响动围过来的人群走了出去。
从化妆间也涌出了不少要来围观的人,在一个个乌黑攒动的脑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头上多了一圈塑料小夹子的苏林,歪着头不解而好奇地看向门外。
初二的春天,因为表妹的事苦恼到自闭的李景攸跟着王倾走到那间音乐教室前,听完那一曲《月光》,王倾走进去和那个公主头的小姑娘说话,她回过头来笑语盈盈的,说话间也这样好奇地往门口看。
他在她的目光扫过来之前,就因为自卑而迅速躲到了墙后。
而此时……
李景攸把手里的小木片随意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在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时候,眯起眼咧出一排整齐的上牙,是他招牌的阳光笑容。
巨大的幕布缓缓升起,苏林和周济相走到了舞台中央,向台下鞠了一躬。虽然是彩排,但台下已经坐了不少人,七班的同学们坐在一块儿,看见他们一起出来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带动着其他观众也鼓掌欢呼起来。
周济相下意识地用余光看了苏林一眼,果然如她先前说的一样,那双眼睛里毫无胆怯的神色,反而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而熠熠生辉。
也许这就是陈芷瑄兴高采烈地提起好几次的、那个曾经自信骄傲而光芒四射的苏林。
他用手背托着她的手把她领到琴凳前,走回自己的位置,架好琴和她相视一笑,等她的手在空中来回划了三个拍子,闭上眼拉动了弓。
张敏嘉送来的不止是一块松香,还有一盒退烧药。
坐在车里等着那结构简单却高效的物质在体内发挥效用时,他无奈又悲观地再次意识到于普通人而言是寻常的小事,于他是极其愚蠢的行为,而他确实被近日的欣快安乐麻痹了,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玻璃做的人。
“姐姐走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怎么懂事的毛丫头,光是想着‘姐姐死了’这件事,天天以泪洗面。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她最后的那几天很平静安详,我也不再觉得那么痛苦。”张敏嘉说话的时候,面前的车窗微微凝起一层魂魄般的白雾,她把除雾的风速开到最大,那片魂魄很快被吹散了,“她的确为心里爱着的所有人努力过了,所以她对我说既然已经尽力试过,输给命运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她那个时候想到我,也没有遗憾吗?”
从小到大周济相都不是会撒娇卖乖甚至示弱以求安慰的性格,张敏嘉听出他声音里难以分辨的哭腔,有些难以置信,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摸了摸:“我姐姐以前是个美而自知自负的人,其实在确诊的头几个月她给了我好几个版本的遗书,让我保管,总说要趁还漂亮的时候赶紧结束。但她后来那样尽力忍耐疾病和治疗带来的痛苦与折磨,是为了多陪你一会儿。也许弥留之际会遗憾不能再多得一些时间,但她确实……”
珠圆玉润的美人在半年内变成形销骨立的骷髅,因为每天都见到,并不觉变化明显。可见到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冰冷而枯瘦的手攥成拳头甚至没有他的大,曾经玫瑰一样红润的嘴唇变成一条灰白的线,连接两颊深陷下去的灰黑阴影。
死亡是这样一种漫长的、潜移默化的、使人面目全非的恐怖。
周济相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以致于后来他自己确诊后,每次照镜子都能隐约看见自己也变成骷髅。
张敏嘉握住他的手:“我们都知道,是因为姐姐的缘故,你对什么事情都消极看待,也不曾多么积极地配合治疗。但我能看出来,前段时间你是有变化的,可为什么这几天又回到原点了?”
“因为我又开始发烧了。”周济相红着眼笑了一下,“对别人说出一堆不切实际的空话后,我又回到现实了。”
张敏嘉摇头正色道:“现实虽然是这样,但未来是可以改变的,而你需要积极而勇敢地去争取,为了任何你不想辜负的人。”
她说着,倾过去打开他那边的车门:“你也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这样才算是负责而平等的恋爱关系。”
周济相望着她笑了笑,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他是下了这样的决心的,最后的期限就是明天。
曲子的最后是张敏嘉特地编排进去的一串音阶,漂亮清脆,到高音如清泉叮咚,伴着提琴丝绸般柔滑的乐声结束。
人数远不如曾经那场演奏会,可掌声如雷的效果似乎数倍于回忆里的场景。
像在梦里一般,苏林的耳畔和脑中混沌不清地隆隆作响,恍惚着起身,脚下的木地板踏上去比棉花还软。她看见周济相回过头来冲她笑,拿着弓的手向她伸过来,她就轻轻捉住末端那截顺滑的杆子,走到他身边,恍惚地和他一起鞠躬致意。
这样飘忽的心情直到陈芷瑄热泪盈眶地扑上来抱住她才戛然而至,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由周济相牵到了后台,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堆满姨母笑的同学,有些尴尬地松开了手里的弓。
“虽然平时去音乐教室练习的时候听着都很稳,但我实在担心你上台之后会不会太紧张,还好还好……”陈芷瑄的眼泪忽然啪哒啪哒地开始掉,她吸了吸鼻子很是欣慰地笑起来,“以前的林林回来了!”
“大神的小提琴多厉害大家都听过,但确实没想到苏林你的钢琴弹得也很棒!”有个女生说着冲她抛了个媚眼,“小姑娘深藏不露哟?”
“深藏不露?”和她挽着手的女生笑着起哄道,“你只是在说钢琴吗?还是别的什么情?”
大家都笑起来。
“去去,别逗我们家孩子!”陈芷瑄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挥着手作势要赶人,自己却忍不住也笑了,“再说了,那个别的什么情一直不也没藏着吗?”
在一片更响的哄笑声中,苏林红着脸无语地瞪了陈芷瑄一眼,抿着唇也笑了起来。
王倾看周济相低着头默默把琴和弓收好,走到他身边悄悄问:“大神在想什么呢,这么严肃?”
周济相两片颧骨各有一丝鲜红的绯色,有些迷离的眼神抬起来看向苏林,在王倾看来很是深情,惹得他都不好意思起来。
“昨天御姐李的阅读作业,有个选项是托马斯·格雷的诗,我想起来这个。”周济相收回目光,声音轻得不像是在回答那个问题,可他此刻却又确实正看着王倾,“‘Ignorance is bliss’,无知是福,大概是真的。”
在哄乱而嘈杂的笑声中,他的声音像投进沼泽的一粒细砂,根本激不起任何波浪,可王倾能看到他平静的微笑和柔和的目光,即猜他在说一些温暖治愈的过去,于是用微笑和点头回复他。
周济相笑着又低下了头。
今天依然是苏颉之来接苏林回家,她早上提起排练的事,说会晚些出校门,不过苏颉之的短信在苏林卸完妆没一会儿就发了过来:“林林,我已经到了。”
苏林想着大概是自己提了一嘴班上的节目排在中间,大概要等一个半小时才能轮到,所以他觉得她一排练完就会回家,于是和大家道了别。
“我和汪汪要等着看九班的排练,听说学长也要加入,人员装备可齐全了——当然,我也是。”陈芷瑄笑着从包里掏出相机转了两圈炫耀,扭头问坐在一旁的周济相,“大神你呢?”
“小姨说会和姨父来接我,已经在路上了。”周济相拿出手机看了两眼,抬头对苏林道,“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正好在校门等。”
苏林眼尖,看到他锁屏的时候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忙道:“今天怪冷的,你再被风吹到就不好了,明天还有正式表演呢。”
在陈芷瑄九曲十八弯的起哄声中,周济相笑着摇了摇头:“那你路上小心。”
“知道啦。”苏林冲三个人又挥了挥手,“大家明天见哟!”
“林林加油!”陈芷瑄和王倾异口同声道。
苏林出小剧场的路上碰见李景攸和几个男生一起搬架子鼓,立刻往墙边一贴给他们让出路来。
李景攸是背对着苏林的,其他人也一心只注意着路况,余光看到有人让路忙开口道谢,却也没往这边看。直到他们完全路过了苏林,李景攸才看到她,连忙高声道:“你要回去啦?”
“是,我爸爸来接我了。”苏林冲他笑着点点头,“你们小心啊,前面有个拐角特别窄,容易碰到。”
其他人都意识到这是苏林,可手上脚上都没法停下来,只好放缓脚步让李景攸能多说几句话。不过这一趟实在不好搬,他也没想给大家添麻烦,只是嚷了一句:“明天看我们的表演时要记得坐到我能看到的地方哟!”
这话刚说完脚上就绊了一下,差点连人带鼓把所有人交代在这。
苏林忙回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们慢点!”
李景攸伸长脖子才从鼓后探出半张脸来冲她笑:“你快走吧,外面可冷了!明天加油!”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要到那个狭窄的拐角了,苏林发现自己想帮忙也插不进手,又怕再说下去他们真出什么事,只好说了句“你们也加油”,看着他们稳稳当当地走了才离开。
上车的时候苏颉之接过苏林的背包,又递过来一瓶还热乎着的草莓牛奶:“冷着了吧?捂捂手。”
苏林脱下厚厚的手套,把左手放在出风口前吹了一会儿暖风,这才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香甜浓厚的味道,是她一直喜欢的那个牌子:“还好,小剧场离校门不太远。”
这个点的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车,路灯的光一道道闪在苏颉之脸上,他笑着问:“排练怎么样?”
“挺好的。”苏林也冲他笑。
大概是感受到她情绪高涨,苏颉之舒了口气道:“我白天一直担心你会紧张,还好还好。”
“之前练习的时候我也担心自己会紧张,昨天晚上我都没睡好。”苏林说着,仰头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牛奶,“但是一站上那个舞台,看到台下的观众席和头顶的聚光灯,我就发现脑子里只有怀念和兴奋,一点紧张的情绪也没有了。”
正好赶上了红灯,苏颉之停了车,转过头来冲她笑。
苏林忽地发现当下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初一的元旦晚会也是这样,她排练到快八点,刚上车就一边喝着草莓牛奶,一边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上台的感想。那时候自己坐在后排,苏颉之是从后视镜里冲她露出这样欣慰的笑容,而那瓶温暖的牛奶,是坐在副驾的林盼清递过来的,她也回头微笑,温柔又甜美。
苏林要拧瓶盖的手顿了一下。
大约苏颉之也想起这样的一幕,嘴角的笑容有微微的凝滞,他垂下眼去看了看车载屏幕,随便点了几下,立刻有沉重如钟声的旋律响起,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林林,爸爸和妈妈……”
注意力被忽然跳亮的绿灯吸引过去,苏林指着前面说:“绿灯亮了。”
车再一次发动。
这一段的路灯和先前温和的橙黄色不同,是明亮的青白色,打在皮肤上有种苍白又哀伤的氛围,有几次林盼清来接她,苏林总不敢在这条路上侧头去看她。可当林盼清坐在副驾的时候,再如何青白的灯,总是照不掉她脸上那种温和而幸福的笑容。
也许因为爸爸确实是爱妈妈的,即便胜过了她这个女儿,她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为他们的幸福不自觉扬起嘴角。
“刚才在说你和妈妈什么事?你们明天会来看我的节目吗?”苏林说着从后座揪着背带把书包拖过来,从内侧夹层摸出一张请柬,“老班说学校欢迎各位家长参加,让我们把这个带回去给爸妈。”
苏颉之看了看请柬,先是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然后问她:“你不怕妈妈因为这个节目再生气吗?”
苏林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想找个机会告诉她,弹钢琴是我为数不多真心热爱的一件事,也是为数不多还能让我做回从前自己的事,但我肯定不会因为这个耽误学业。”
“我知道,林林。”苏颉之温柔地笑道,“我也相信你。”
“这些天我也在想,如果妈妈能看到我经历了那些事,依然对钢琴抱有热忱,也许会对我弹琴这件事有更积极的看法。”苏林垂下眼去,小声道,“其实以前我能上台表演,她好像总是为我骄傲的啊。”
“也许吧,林林。”
苏颉之的回答模棱两可,不知道是在回她的哪一句。
苏林有些困惑地看着他,却不知道自己想问些什么。
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苏颉之缓缓停下了车。
他从苏林的手中接过了请柬,很是郑重地放在外套的内袋中,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爸爸会去的,妈妈明天可能有事到不了,不过我会提醒她在电视上看录像的。”
心头笼罩了片刻的愁云似乎在一瞬间被清风吹散,苏林歪头笑了起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