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瑄的妈妈周三就出差去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大王就决定召集大家校庆前在她那儿集合。不过周济相的提琴有些走音,调回来要些功夫,而王倾一大早就被李景攸抓去紧急排练了,两人都发消息说直接在小剧场见。于是这会儿只有苏林乖乖坐在陈芷瑄家的沙发上当空白画布,“让大艺术家为她的缪斯女神添光增色”——大艺术家如是说。
“虽然今天的课因为校庆取消了,但是班群里说要现场看节目的人可多了,都是冲着你俩去的哟!”陈芷瑄一边给苏林扫腮红,一边左右侧着身子观察效果,忽地有些颓丧地扭头去看了看窗外阴霾的天,“今天也太暗了,都说晚上要下大雪的,本来还想着联欢会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哪儿跨年呢。”
这次陈芷瑄给苏林粘了几簇长而卷的眼睫毛,于是视野里有几片三角形的区域比平时暗很多,她有些不习惯地眨了眨眼:“是啊,天气预报说是要下特大暴雪——你听,现在外边的风也很大。”
陈芷瑄侧耳听了一会儿:“果然鬼哭狼嚎的——说起来昨天给你编头发的时候外面闹哄哄的,我后来打听了一下,是班长在储物室搬东西的时候架子散了,老物件灰尘太大呛到了人。”
苏林又眨了眨眼:“人应该没事吧?”
“被呛得比较厉害的是简语晴,班长带她去找校医了,所以后来一直没来看彩排。九班的节目太帅了,他们没看到也挺可惜。”
李景攸应该不太会希望简语晴去看他表演。
苏林笑了笑:“他们的节目压轴呢,当然很能炸场子了——你肯定录得很开心吧?”
“可不是,台下都疯了!李景攸他们挺厉害的,互动也很有爱,啧啧啧,我录了全程,等下一起品鉴啊!”
陈芷瑄说完,拿起唇刷小心翼翼地描着唇形,她认真干活的时候嘴上总不自觉地动,而两人这样面对面,苏林又不得不盯着她这副可爱的样子,总忍不住笑。
陈芷瑄忙撤了手:“林林别动呀,万一给你化成香肠唇了怎么办?”
苏林于是故意嘟起嘴:“香肠唇不好看吗?”
陈芷瑄笑着拿手指去戳她的脸:“讨厌!”
又笑又闹地好不容易把妆化完,陈芷瑄一面收拾着工具,一面好奇地问:“你昨天不是说叔叔会去现场看节目吗?我还以为他会顺道送你去学校呢。”
“他上午有事,一大早就出门啦。”苏林指了一下冰箱,“我带过来的那个芝士蛋糕就是他特地给你买的,说谢谢你一直陪我。”
听到“一直陪我”时,陈芷瑄的手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她转过身来望着苏林笑笑:“叔叔太客气了。”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头发,“要不林林你先去把裙子换上?我担心等下套裙子的时候把头发弄歪了。”
“咦?”苏林愣了一下,“这条裙子背后有拉链哟,从下往上套不会碰到头发啦。”
陈芷瑄可不管这个,走上前揽着苏林的腰把她薅起来:“乖,听话哈,我要根据你的衣服效果对发型进行一些微调嘛!”
苏林就这么让她一路送进了房间,看着被她轻轻关上的门,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裙子是一条酒红色的收腰羊绒裙,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第二层皮肤一样熨帖,勾出十几岁女孩子轻盈又玲珑的线条,配上波浪裙摆显得俏皮灵动。
没过多久陈芷瑄敲了敲门,传进来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闷:“林林好了吗?”
“哦!”苏林刚把长筒袜穿好,弯腰抚平膝盖窝上的几道褶,“你开门吧,我在整理袜子呢。”
陈芷瑄探了半个头进来,眼睛都直了:“嚯,林林,你了不起啊!”
苏林抬起头,微卷的黑发散在脸侧:“啊?”
“林林你意外地还挺适合港风的诶——看来不光发型要另外花点心思,妆容也要变一下。” 陈芷瑄冲过来围着她转了两圈,搓着下巴点头道,“这条小裙子没见你穿过,是新买的吗?”
苏林倒是沉默了一下,垂眼拈去袖子上沾上的一根头发:“初二那年敏敏老师送我的,想考级穿来着,后来一直压箱底了。”
陈芷瑄一时语塞,有些僵硬地夸道:“老师的审美真好,不愧是艺术家!不愧是大神的小姨!”
苏林从容地笑起来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今天选这条裙子是想给自己打气,也想让妈妈看到我的决心。”
陈芷瑄的眼神和微笑几乎可以用慈祥来形容:“阿姨她一定会看到的。”
虽然没有提前商量,周济相穿了之前和苏林一起去买的那件酒红色羊绒衫,搭了烟灰色的细竖纹衬衫和深灰西裤,手上搭着铅灰的大衣,一个人站得笔直,远远看上去像一株系了红绸祈福的灰竹。
“天呐,真情侣就是好嗑!”陈芷瑄边笑边把苏林牵到他面前,“您的公主殿下来了!”
大概是张敏嘉给周济相抓的头发,只落下几绺黑发垂在眉间,露出了锋利的额角和高耸的眉骨,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有青年演奏家的清隽稳重。他有些失焦的眼睛在看到苏林的瞬间立刻亮了起来,笑着走到她面前夸道:“真漂亮。”
苏林看他戴了她送的石榴石领针和袖扣,笑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发带,是他送的那条。周济相轻轻捏了一下发带末尾的蝴蝶结,笑着又重复了一句:“真漂亮——我说的是你。”
“咔嚓!”
含笑对视的两人站在一块儿很是登对,陈芷瑄摸出拍立得对着就是一张,引得他们齐齐看过来,她顾不上还在慢慢打印出来的相片,抓紧又来了一张。见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相视一笑,没有要来抢相机的动作,她安心地把两张照片放在手心捂着,不一会儿画面就显出来,强闪光灯一打,黑发红衣再加上皮肤白皙,本来就上相的两人在照片里更好看了。
“你瞅瞅这郎才女貌的,看着真像国外当红偶像公开结婚消息的记者发布会啊!” 陈芷瑄啧啧赞叹,“我可真是个摄影天才!”
周济相这时候走了过来,长臂一伸从她手里拿走那张两人对视的照片,直接放在大衣口袋里:“没征求本人肖像权,没收。”
陈芷瑄又气又笑:“你就是编个借口想私藏你俩照片!”
“说得对。”周济相理直气壮地点头。
赶巧这时候王倾和李景攸一行人也来后台了,陈芷瑄立刻告状:“汪汪,他欺负我!”
王倾冲周济相扬眉,后者无语耸肩,两人就在这一来一往之间完成了问询和回答。王倾于是拉着陈芷瑄往外走:“好了,我们快去占个好位置,等下还要拍照录像呢。”
这话提醒了陈芷瑄,立刻反手扯过王倾的袖子来:“说得对,快走快走!”
在路过李景攸的时候她还不忘挥手道:“你们加油呀!”
李景攸先是对王倾挤了挤眼睛,这才冲她笑着点点头:“谢谢!”
然后又回过头来看苏林,眼睛亮得像秋夜被圆月照亮的潭水。
苏林注意到他的目光,歪着头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李景攸回过神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她面前,嘴角和眼角都弯起新月的弧度,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把手伸给周济相,要和他碰拳:“加油。”
周济相有些惊讶,不过很快淡笑着和他碰了一下:“谢谢。”
手和手相碰的瞬间李景攸的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看着周济相的脸色有些忧心地稍微皱起了眉,但很快扭头冲苏林笑着眨眼道:“我不是故意忽略你的噢,你昨天弹得这么稳,根本不用我说这种废话啦!”
苏林皱起鼻子笑道:“谢谢你噢。”
李景攸扮了个鬼脸,转身往同伴身边小跑:“表演完了记得看我们的节目!一定哦!”
苏林看向周济相:“我让橙子给我们占两个位置吧?”
“我看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好像没邀请我?”
周济相这话听着似乎很酸,但他的语气又很平和,听得苏林抬眼盯着他笑。
“傻瓜。”周济相轻轻点了她的额头。
苏林立刻抬手护着自己的脸:“呀,别把陈大艺术家的妆弄花了!”
“是吗?让我看看。”周济相闻言把她的手拿下来,眼神真挚地盯着这张脸看,一瞬不瞬。他的手反常地温暖,甚至可以说是滚烫,像一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镯子,锁在苏林的手腕上。
苏林怕有人路过看到,羞红了脸,扭着手道:“人来人往的……”
“让我好好看看吧。”周济相轻声说。
像要把眼前的人描在脑海中的画卷中,他的目光像笔刷,一笔一划细细描着苏林脸上的线条、光影、色彩、纹理,所有细节,最后在额角盖上他的印章——一个温热又轻飘飘的浅吻。
苏林垂下眼帘,只轻声嘀咕了一句,她自己都听不清在说什么。
校长、教导主任、各位年级长、高三学生代表一一发言后,联欢会终于开始了。
舞台上的音乐从一层又一层的幕布、背景板和墙壁传到后台时,已经被过滤成模糊的隆隆声,落在本就处于发呆状态的苏林耳中,又成了夏日午后的闷雷,沉重、混杂,意味不明。
有同学在台下听了陈芷瑄夸耀自己今日炫技之作,偷偷摸摸跑来后台看苏林,果然有一个乌发红唇的小美人坐在镜子前,目光定在自己左手的小指上出神。她笑着从旁边的桌上薅下一束假花,是和苏林裙子相近的浓烈酒红色,蹑手蹑脚走镜子边,把花往她怀里一塞,趁她回过神之前就跑了出去。
苏林只看到一个穿得鼓囊囊的身影,而周济相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她消失的门口,有些意外地问:“她怎么跑了?”
苏林扬起手中的假花:“我也不知道,把这个给我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大概是给你打气吧?”周济相拧开一瓶乌龙茶递过来,“小姨说她揣在大衣口袋里一路带过来的,不是太冰。”
苏林接过来抿了一口,无糖的,但是清新回甜:“敏敏老师对你真好,还特地给你送温茶。”
周济相看她手里的花,没有回答。
苏林把花往身后一藏:“别人给我的,你不准惦记。”
周济相笑起来:“快再喝几口吧,我们要登台候场了。”
今天看到两个人后,舞台老师又有了新的想法,让他们提前上去就位,等主持人报完幕,幕布缓缓向两边拉开,再“刷”地一下打上月白的光——“那场景哎,不晓得多好看!”舞台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然后一脸慈爱又理解地笑着看向他们。
幕布遮光效果特别好,还得让帮忙的同学打手电给他们照明,这才能走到钢琴那边。周济相扶着苏林坐下后就撑着钢琴站在她旁边,似乎没有去自己位置的想法,对有些错愕的同学说:“谢谢你,我的地方有荧光标记,等下能自己过去。”
那同学疑惑的目光随着手电光从两人的脸上扫过,最后点点头:“那好,主持人要上台了,你掐好时间就位啊。”
“放心。”周济相点头。
苏林觉得奇怪,等人走了小声问他:“你不舒服吗?”
周济相的回答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燥热却轻柔。
苏林错愕与害羞之余有些不合时宜地好奇,这么暗的地方他是怎么找到的——周济相似乎感觉到她的疑惑,边往舞台中央走边笑道:“唇膏的香味,黑暗里嗅觉会变灵敏。”
苏林刚想说些什么话怼回去,主持人的声音从幕布后传来,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那儿,于是作罢,把手轻轻放在琴键上,等着幕布拉开。
舞台老师的临时调度实在厉害,幕布缓缓移动的时候,聚光灯也缓缓变亮,的确是比月光轻柔的淡蓝色,照在苏林的手上白皙又柔软。
只是亮相,台下就响起了掌声和惊叹。
周济相搭着弓,回过头来看她。
苏林莞尔一笑,指尖在琴键上敲出了三个轻灵的音符,提琴婉转的弦音就接了上来。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热爱钢琴的那一天,这双手也像这样放在琴键上,轻巧得像《吉赛尔》里那个清纯俏皮的农家姑娘,跳跃着,旋转着,键盘就变成了芭蕾舞台。
对了,此刻爸爸应该在台下看着,而妈妈也许会在明天的录播里看到,她穿着三年前应该穿着去考级的裙子,和从前一样端坐在钢琴前,沉浸于清脆而明快的乐音;而用弦乐给她引路、站在她不远处的周济相,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同台共演,谢幕的时候也许会有人在台下起哄——妈妈看到会多心吗?会生气吗?
可不知怎的,林盼清可能的想法和情绪,在这一瞬间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苏林闭上了眼睛,她的小指击在琴键上,依旧没有知觉,但她听得到那枚琴键带来的声音,是准确而悦耳的,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好的时候。
不到四分钟的曲子很快就结束了,苏林大梦初醒般睁开眼,台下掌声雷动,这次她听得异常清楚,甚至能听见陈芷瑄感动到声嘶力竭的尖叫。
周济相把琴和弓用一只手拿着,不疾不徐地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腰伸出了手。
不,现在是更好的时候。
苏林的眼中亮晶晶地映满了灯光,她笑着把手伸给他,由他牵着站起来,一起走到舞台中央,向三个方向谢幕,又在尖叫和掌声中,由他牵着走下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