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真是摔下来的,晏楚看出来徐漪的头发上沾着草屑,裙袍上亦有破损之处。
晏楚不解,这里离约定好的地方还挺远,徐漪一人怎么过来的。
难怪方才找了许久。
“那个...”
计划被打乱,晏楚这会儿有点犹豫,想着如何解释。
这时,徐漪道:“你也是来踏青的?”
“对,我是跟家人来的。”
这不算撒谎。
徐漪颔首,抱着膝坐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望向远处,不说话了。
晏楚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走近些:“需不需要我送女君回去?”
徐漪没有应声,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睁开眼:“我闻了花香,杏花林就在这附近,对吗?”
不错,再走一段,有一片野生杏花林,开得如云如霞。
只是山道崎岖,少有人知道,就算知道,富家贵人也不会去。
“你要去那儿?”晏楚问。
徐漪点头。
事情的走向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晏楚踟蹰不定,天色不早,若是徐家找不到姑娘,可能会牵连晏绫。
“你带我吗?”
“我?”晏楚挠挠头,“怎么是我?”
“这里,只有你和我。”
徐漪说得郑重其事,理所当然,显得晏楚很傻。
晏楚想的很多,迟迟不答应。
徐漪见他为难,道:“罢了,我自己去吧。”
“不成。”晏楚拦住徐漪,“你自己去不了,路不好走。”
徐漪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大眼睛盯着晏楚。
她当然比晏楚矮一些,所以从晏楚的视角来看,徐漪的眼神有坚定、恳求、还有气恼和撒娇。
这跟妹妹阿绫不一样,阿绫完全还是小孩子心性,哄一哄就过去了。
可徐漪更成熟,是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更倔强。
这不是哄一哄,骗一骗就可以的。
晏楚望着徐漪,二人相对良久,晏楚垂首投降。
“你还能走吗?”他问。
徐漪眼中露出欣喜的光亮,这下像个十岁的女孩子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能走,但会有些慢。”
晏楚看看日头,算算时辰,而后在草地上摸索着,找到一根趁手的木枝,递给徐漪。
“我牵你走。”
徐漪点头,握住木枝一端。
晏楚握住另一端。
两人走下缓坡,走到渭水之畔。
这日晏楚穿的是一身暗红色的袍衫,箭袖利落,显出他优越的身形。
晏楚与徐漪,一浓一淡,一前一后,由一根木枝连着,都沉默不语。
不一会儿,来到一处,河水清浅,要过河去。
晏楚说:“你等一下。”
徐漪颔首,晏楚到河边忙了一阵,拍拍手再回来。
他捡起地上的木枝,说:“现在你走前面,我走后面。”
徐漪来到水边,但见晏楚方才捡了几块石头,搭了一条小路,可以供她涉水渡河。
徐漪走在前面,脚步极慢极慢,即便有石桥,但藕色的裙袍还是拖曳在水中,浮浮沉沉。
晏楚护在后面,一手握着木枝,一手空抬着,无声地护着徐漪。
好在此处河道不宽。
即便徐漪走得很慢,也算安全到了对岸。
再爬了一小段山道,在太阳变成金色之前,二人终于到了杏花林。
此时地势较高,视野极好,放眼望去,十几里的杏花浩浩荡荡,延展到山谷深处。
整片都撒上了一层晚霞红晕金粉,色彩浓烈耀眼。
之前,徐漪临摹前朝大家的画作时,看到一副杏花竟是红金的,她还不相信,心想自己看到的都是白色粉色的杏花,怎么会有金色的杏花呢。
这下,她可算是看到了。
徐漪坐在一块石头上,迎着晚风,面对如此震撼的美景望了许久许久。
晏楚站在不远处,看着晚霞中的徐漪,亦觉得这是一幅美妙的画卷。
不带男女情愫,是单纯的欣赏和向往。
可惜,行卷策论还行,丹青着实不是晏楚的强项。
他只能静静无声地看着,把这一幕牢牢印在脑海中。
事实证明,晏楚确实深深地记住了这一幕。
以至于,十几年后,午夜梦回,他还会想到仁寿山的那片杏花林。
不知过了多久,徐漪肚子忽然咕噜噜了一声,打破了静谧。
徐漪瞄了晏楚一眼,有点尴尬。
晏楚倒没觉得,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
纸包打开,竟是一串糖葫芦。
原来之前晏绫出主意叫他讨好徐漪,他还说是送风筝还是送糖葫芦,并不是开玩笑。
他真的准备了糖葫芦。
到底是青春年少,心思单纯。
遗憾地是,兜兜转转这半天,糖葫芦在他怀中已经碎了,只有一个还在竹签上。
晏楚拿起唯一剩下的那颗,轮到他尴尬了。
“还是算了吧。”
他想要扔掉,却被徐漪叫住。
“慢着。”徐漪走到晏楚跟前,歪着头,认真地打量他。
“什么?”晏楚摸摸脸,有点心虚。
“你有点眼熟。”徐漪道。
“所以,女君才敢叫我带路?”晏楚反问她。
徐漪盯着他看了许久,她的眼睛那般澄澈,似乎能看透晏楚的所有心思。
晏楚别过头去,“你别这么看着我。”
到现在,十几年了,晏楚还是受不了徐漪的凝视,他总是会先败下阵来,嘟囔着:“别这么看着我。”
“对,”徐漪从他手中接过糖葫芦,“我看你眼熟,所以请你带路。”
“女君不怕我是坏人?”
徐漪转动竹签,那颗裹满糖浆的山楂,在夕阳下泛着珠宝般的光亮。
“你不是坏人。”徐漪轻声道。
明明年纪小,徐漪却有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反倒衬得晏楚像个毛头小子了。
“对,我不是坏人,我只是长得凶。”
他五官深邃,晏绫就常说他一皱眉就显得很凶。
晏楚假装皱眉,假装很凶,其实又很可爱。
徐漪噗嗤一笑,煞是难得。
可惜美好的时光都很短暂,徐家的人找过来了,徐漪站在山坡上,看到侍卫还有孙姑姑,他们踩着水在渡河。
徐漪转头对晏楚道:“你走吧。”
“走?去哪儿?”
“躲起来。”
“这,这是为何?”
“听我的话!”
徐漪不多解释,将晏楚一推,推到一株苍劲的古树背后。
随后,侍卫和孙姑姑赶到山坡上。
吵吵闹闹,纷纷扰扰,如一通旋风一般把徐漪卷走了。
待四周安静,晏楚走出来,才发现那颗糖葫芦掉落在地上,已经被踩碎了。
晏楚蹲下来,夕阳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瞅着四分五裂的山楂,晏楚自嘲一笑,忙活一天,他还没告诉徐漪,自己姓甚名谁。
不知道姓名,如何为他讨人情,说好话?
料到徐漪这条路走不通,晏楚还是掉转头,去猎场堵大将军晏跃,终于叫晏跃见识了他的好功夫。
大将军晏跃再写了一封拜帖。
十几天之后,晏楚终于如愿以偿,接到了太傅府发出的进学的通知。
在梦里,晏楚和父母还有妹妹拥抱在一起,一家人欢欣鼓舞,喜气洋洋。
从始至终,晏楚最想要的,就是家人不再被人指点,被人欺负。
那一刻,晏楚觉得他一定会达成这个梦想。
——
清晨时分,晏楚醒来,仍旧是在太师府的书房。
无奈的是,摆在面前的现实,父母离世,妹妹也疯了。
晏楚叹气一回,揉揉眉间,顿了半晌,而后翻身起床,上朝去了。
几天之后,两仪殿中,几位大臣在争论国是。
争论的重点就是威远营丢失军备一案,只是重点不是如何找回军备,讨伐山匪,而是争论三千骑兵的归属。
毕竟柳明江不能再领军了。
兵部几位侍郎和统领争得面红耳赤,都各执一词,不肯让步。
最后有人提议,“听听太师和赵国公怎么说。”
众人转头去看,晏楚和姜桓一人一案,端坐在皇帝座下,岿然不动。
姜桓自持位高权重,不轻易定调。
晏楚不拒这些小节,他对众人道:“日前,本官去巡营了,威远营的编制和装备,本官了然于胸,既然各位大人没有结果,不如归入我的麒麟军。”
“这不太好吧。”一人道,“麒麟军虽然强悍,但主体是步兵,不合规啊。”
“怎么不合规,哪条律法说步兵不能加入骑兵。”晏楚叉着腰走到众人跟前。
他说:“就算有,那这条法规才是不合实际,应该改了才对。”
晏楚霸道蛮横,行事强硬,可他如果不强硬,眼前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把他吞了。
正因他手上有几支能打敢打的军队,旁人才甘愿忍气吞声。
“可是...”
“可是什么?”晏楚眼睛一眯,“威远营现在可有通敌之嫌,你们谁敢吃下这块肥肉,能保证不出事?”
这倒是真的。
骑兵对于增强军力扩充势力,很是诱人,但威远营现在不作好,如果出事,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这话一说话来,大家都缄默不语了。
晏楚冷笑,这群世家门阀他太懂了,但凡有利的都一哄而上,但凡有一点不利,就会犹豫不决,瞻前顾后。
“那,那听听赵国公怎么说吧。”
众人翘首等待赵国公。
姜桓耷拉着脑袋,似乎此时才从睡梦中醒来,满脸的皱纹看不出他的表情,猜不出他的心思。
赵国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而后慢悠悠地朝身后一拜,状似恭敬道:“问一下圣上吧。”
原来,小皇帝在殿内啊。
小皇帝茫然抬起头来,手里还握着斗蟋蟀的牛筋草。
“朕吗?”小皇帝摇头,“朕不懂,你们拿主意吧。”
顿了顿,小皇帝回头,他身后的珠帘里还坐着一个人。
“母后,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