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绫停住脚步的原因很简单,她不晓得晏楚现在知不知道徐漪在长安。
倘若晏楚本不知晓,她这一去质问,岂不是提了个醒儿?!
晏绫告诫自己要冷静。
她转过身,沿着方才来的路,慢慢地往回走。
凡事想得仔细些。
晏绫居然难得地静下心来。
她不得不沉着。
十二年前,就是因为她瞎出了个主意,意外给晏楚和徐漪牵线搭桥,不然不会有以后的事。
那时,晏绫和徐漪只有十岁。
晏楚年长一些,未满十五。
在本朝十五岁的郎君都要拜师进学的。
晏家虽然是大族,但不是人人都像大将军晏跃那般位高权重,富裕优渥。
晏楚这一支祖上没什么大作为。
晏楚的父亲只是云韶府一个小小管事,云韶府属太常寺,是专为皇帝教习乐工的所在。
而晏楚的母亲正是一个舞姬,唤作素姬,当时很有些名声,是梨园行当的一枝花。
风头正劲时,素姬赎了奴籍,改为良民,嫁给晏父。
即便素姬颇有美名,但毕竟身份低贱,晏父为了迎娶素姬,彻底给家里闹翻,搬到西城去住了。
晏楚和晏绫便是在破落小巷中成长的。
眼看晏楚就要十五岁,为了孩子的前程着想,晏父将面子搁在一旁,给晏跃写了一封拜帖。
大将军日理万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事,并未面见晏父。
看在同出一姓的份上,晏跃为晏楚写了举荐信。
举荐晏楚去徐太傅府上拜师学艺。
哪晓得,晏楚还未呈上功课文章,亦未展示骑射武艺,仅仅在第一次面试这个环节,就被太傅刷下来。
可能大儒都有些自己的偏好。
徐太傅吃斋信佛,喜欢气质淡雅的学生。
而晏楚尽得父母的优点,身材魁梧,五官浓烈,尤其是那双眼睛,如狼似虎。
徐太傅便留下那句经典评价,说晏楚他“鸱视狼顾,绝非善类”。
晏楚就这么被拒之门外,甚至连门都没有进。
晏楚虽然遗憾,但并不执拗,长安能人辈出,不一定非得死磕徐太傅。
还有很多名儒大家可以投靠。
哪晓得,徐太傅的评议加上晏楚父母那些陈年旧事,晏楚的名号一夜之间传遍长安,人人都以他为舞姬之子而看轻晏楚,竟没有世家名流愿意收晏楚为徒。
这时候,晏绫出了个主意。
在她的心里,哥哥能文能武,无处不好,比那些豪阔宅院里面的公子哥强上千倍万倍。
他不应该受此歧视。
晏绫告诉哥哥:既然要拜师,就还得去拜太傅门下。听说太傅最宠爱孙女徐漪,不如走走她的路子。
晏楚彼时正懒洋洋地躺在家中院子里那棵桃树上,待打听了徐漪的年纪,不禁捧腹大笑:“跟你一样才十岁,这路子怎么走,是买糖葫芦贿赂?还是扎风筝讨好?”
晏绫很是鬼灵精,说话的时候两个双环髻一跳一跳的,她仰着头对哥哥道:
“我早就打听好了,这位小女君擅长丹青,过两日不是寒食节嘛,她会去渭水之畔踏青采风,到时候我们也去。”
“去干嘛?”
“哎呀!”晏绫跺脚道:“女孩子都心软嘛,跟她说说哥哥你如何寒窗苦读,勤勤恳恳,日夜不辍,最好哥哥你再给她耍一套最拿手的剑法,她就会帮你说情啦。”
“能行得通吗?”晏楚带着玩笑的口吻。
可晏绫很是认真,“当然可以啊。哎呀,哥哥你先下来,我脖子都仰痛了。”
晏楚笑着跳下来,蹲在晏绫跟前,抬手摸摸她的头,“你上哪儿打听到的。”
晏绫嫌弃她把刘海弄乱了,捂着额头不让晏楚碰,嘟着嘴道:“我们夫子说的啊。”
长安流行什么都来源,最上层是皇宫里,宫里流行什么,宫外就流行什么。
其次是簪缨世家,豪族贵女,她们吃穿用度都有可能成为流行。
以至于一首小词,一张小画都有可能在闺中流传。
晏绫早就开蒙,学堂中的女夫子临了徐漪的画传阅给晏绫等人。
同样的年纪,徐家女已经学有所成,晏绫还没摸到门道呢。
“说这么多,你到底去不去啊。”
“我啊——”晏楚站起来,叉着腰,眯着眼睛望向父母居住的那间低矮屋子。
自从晏楚被太傅拒收,素姬的舞姬身份又被翻出来嚼舌根,被人指指点点,父母已经好几日没有出门。
此刻,晏父正在屋子哄妻子,期望她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晏楚微微叹了口气,笑着对妹妹道:“去啊!怎么不去。”
晏绫还记得,那天在渭水边男女喧阖,游人如蚁,香车玉辇,轧轧成堆。
那些视野极好的地方都被世家大族的帷幕围了起来,贵人们在帷幕里饮茶喝酒,吟诗清谈,是当时的风尚。
徐家的帷幕是最大的一座,渭水边整个仁寿山的西面,都是徐家宝马香车。
相比之下,晏楚和晏绫两个仅骑了一匹瘦马过来。
看着漫山飘起来绫罗绸缎,晏绫心中隐隐泛酸,那些华美金贵的布料于他们家是断然买不起的,母亲有一件紫色的罗裙,听闻是圣上所赐,平日锁在箱子里,晏绫连碰都碰不得。
而今徐家拿来做遮风的帷幕。
这便是人与人的差异吧。
可转念一想,晏家也是大族啊。
本来还有些发怵的晏绫这会定住了心神,挺直腰背,只要哥哥能出人头地,他们就能脱离仰人鼻息,被人奚落的生活。
按照事前的商议,晏绫先佯装迷路,走到了徐家地盘上。
晏绫憋着嘴,说自己渴了,想要喝水。
因她年纪小,又生得玉雪可爱,并未被赶出去,反倒被引到了徐漪的帐篷外。
在那里,晏绫第一次见到闺中大名鼎鼎的徐家女君。
彼时,徐漪坐在薄纱幔帐后面,影影绰绰的,内里十来个女婢嬷嬷围着伺候她。
那架势,晏绫以为只有皇家公主才有的。
领她过去的嬷嬷见晏绫眼睛都看直了,戳了她肩旁一指头,小声道:“那是我们家女君,跟你一般大,我给她回话,给你讨杯茶喝。”
晏绫甜甜一笑,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是晏绫从小惯会的伎俩,最会做柔顺乖巧的姿态讨师长喜欢。
这样一来,在学堂里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若是有旁人拿父母奚落诋毁晏绫,便会有女先生帮她解围。
那嬷嬷要为晏绫说话,可她也不能进去,只有站在外面的份。
不一时,有个华服妇人撩开幔帐,妆容精致,气度非凡,她轻蔑地打量晏绫几眼,眼中净是不削和挑剔。
这样的眼神,晏绫看多了,她低下头去,抿着嘴忍住情绪。
好在华服妇人没有为难晏绫,让她进到帐篷里去。
晏绫喜出望外,没想到计划进行这么顺利,她站起来迅速整理好衣裙,快步走进帐篷。
可一进去,却晏绫有所失望。
这外观富贵大气的帐篷,内里陈设确实极为简单,唯有左手边的角落里放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了些卷轴、竹简、书册之类。
剩下的光秃秃的帐壁,没有一点装饰,完全不是晏绫想象中世家女的排场,甚至不如晏绫西城破巷的闺房。
最关键的是,就连晏绫房中都要放些鲜花或者熏香,可这里半点熏香没有,却满是药味。
猛地一嗅,晏绫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那华服妇人啧了一声,晏绫收回打量的眼神,埋下头去。
“孙姑姑,她是谁。”
“说是姓晏,走岔路了。”
“晏家?他们家在北面山坡啊?”
晏绫这才注意刚进门处,那站在箱子旁整理卷轴的女孩就是徐漪。
只因刚刚晏绫只顾打量帐篷内里,但见最当间的红木书案上没有人,还以为徐漪出去了呢。
晏绫转头看去,但见徐漪目光沉静,神态淡定,不像是跟自己同龄,更稳重老成一些。
就连穿衣打扮,不似晏绫这个年纪的女孩,喜穿红戴绿。
徐漪那日穿了件藕色襦裙,花色样式都不是时兴的,剪裁极为简单。发髻垂于背后,松松地用发带扎住。
看似随意,实则是不随波逐流的高雅品味,加上徐漪高挑的身材,晏绫看着还是个孩子,而徐漪已经有些含苞待放的少女姿态。
日后,徐漪的才情与美貌名满长安,殊不知这时便已经初露锋芒了。
徐漪见晏绫呆呆的样子,她的嘴角弯了弯,似乎带了些笑意,随后走到红木书案前缓缓坐下,抬了抬手。
婢女给晏绫搬上来一个小案,案上放着两块点心,并一壶茶水。
点心做成了杏花的形状,晶莹剔透,像玉一般,晏绫舍不得吃,只小心翼翼地喝了茶水,望向徐漪。
同为世家女,徐漪不热情,也不冷漠,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她没有过多追问,更没有闲话寒暄。
她拿起笔,静静地面对着书案前的宣纸。
帐篷中间,放着一个素瓷瓶,瓶中插了一只杏花。
寒食节气,春夏之交,正是杏花绽放的时候。
仁寿山一带随处可见杏花。
看来徐漪要画杏花,可她却并不出去采风,而是由婢女采了一只回来,插在瓶中。
她就空对着素瓷瓶,拿着画笔,久久无法落下去。
“女君,怎么还不动笔?”孙姑姑问徐漪。
徐漪缄默。
孙姑姑习惯了徐漪的少言寡语,她道:“今天是一年之中难得可以出门的日子,太傅大人给你布置了题目,晚上回去要看的,女君可不能懈怠。”
晏绫吐吐舌头,出来玩还要做功课,简直要她命。
看来年少成名是要付出代价的。
再去瞧徐漪,她还是默默地看着宣纸,一动不动,孙姑姑的脸色铁青,帐篷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人人都低着头,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晏绫被压抑严肃的气氛感染,缩着脖子,生怕引火烧身。
此时,孙姑姑还在不停地出言催促,道:“现已经日中,女君莫要耽误时间了。太傅说了,今晚宴请宾客,是要拿出这幅画的,你可不能让祖父丢脸啊。”
徐漪的画为何会流传甚广,圈中人人皆知,全靠徐太傅在各种宴席清谈中请文人墨客推介品藻。
如此,徐漪才有小才女的名头。
本来对她生母出声低微的声音,也被徐漪的才名掩盖了,徐漪的风评越发地好。
徐太傅所思所做,不可谓不用心。
只是...
突然,徐漪搁下来了笔。
孙姑姑:“怎么?!”
徐漪摇头:“我画不出来。”
明天继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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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年少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