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背部颈下两寸至尾骨上三寸、左右接两处天宗穴,其间皮肤被人剥去,依伤势来看应为死后剥皮,且割口干净、手法利落……”莫策说着,暗暗看了一眼沈寒枝,后又假模假式地对尸体的其他部位检查了一遍,“寻常人难以如此准确果决的将这么大一片皮肉骨相割开,是以在下愚见,凶手当是善于用刀之人。大人不妨将嫌犯锁定在曾与死者发生过争执,或者过节的年轻屠户身上。”
“年轻屠户……”太守觉得甚有道理,一边细细回想,一边嘀咕道,“骨阆郡下辖两个县,泗水县和比周县,两县各有一个屠户。泗水县的屠户张虽然年轻,可他常年居于县内,从未到过郡内行商,而王有义也没去过泗水县,想来二人应不相识,凶手是屠户张的可能性,啧,不大。至于比周县的屠户李么,他倒是持有官府的经商许可,亦常来郡内贩肉,可他已过天命之年,不算年轻了啊……凶手会是二人中的谁呢?”
太守拧紧眉毛陷入沉思,千愁万绪没个着落。
莫策却放下心来,自己的话算是彻底帮沈寒枝洗脱嫌疑了——是了,人是沈寒枝杀的,但人皮不是她剥的。
沈寒枝之所以勒杀王有义,不止因为对方生前罪行累累、害死多条人命却因其父和官府包庇而从未受到应有的惩罚,更因为他的背上被人墨刺了一部诛妖录。此录中记载着诸多条虐杀妖物的邪法,其中就包括取心之术,意思是教人如何取到活的妖心并且借助妖心的力量修习成不老不死的大妖。
原是说好今日沈寒枝先偷走尸体,从背部的刀口及尸骨上的烹烟之毒中寻出蛛丝马迹,看看到底是谁在王有义背上刺下诛妖录,又在她杀人时现身缠斗最终抢走人皮,等她利用完尸体并将之还回义庄后,莫策再假扮仵作引导太守了结此案。
岂料情况生变,莫策竟提前带太守来验尸。沈寒枝只好见机行事将错就错,却是难抵心头怨意,幽幽瞪了莫策两眼。
莫策避开那道凌厉阴怨的目光,把尸体放回原处后面朝太守躬身说道:“大人,在下已查明王有义的死因,还请您归还妖簿,在下便可告辞了。”
什么!妖簿被扣留了?!沈寒枝更加气郁,那假妖簿是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好多钱才从黑市上换来的,为的就是让莫策方便行走于府衙间探听消息,他怎能轻易交给旁人?还是交给那么一个贪财鬼?拿不回来怎么办?被倒卖出去了怎么办!
厝堂内怨气又重几许。
莫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甚至还隐约听到沈寒枝的磨牙声,连忙转过身去收拾验尸工具,同时用眼角偷瞄沈寒枝的脸色,心想:假妖簿被收确实在意料之外,但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拿回来不就是了……
太守仍在斟酌案情,忽见莫策已收拾好东西,紧忙小跑过去低声询问:“你还验出来什么别的没有?”
莫策以为太守在试探自己,摇头称没有。不料,太守长出一口气,轻声嘟哝:“既如此,那便是屠户李罢。”
此话一出,在场者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这话是要找替死鬼的意思了?
沈寒枝方才便想杀了这贪贼,现下听其言外之意,更是不自觉握住双拳,将手中腰带扽得紧直……只可惜妖簿尚未归还,忍不了也得忍,沈寒枝想了想,终是无奈地松开了手。
此时,小乞丐爬到沈寒枝脚边动作极轻地牵住她的裙角,犹如敬拜神明般仰望着她。沈寒枝微微低头,与那双明眸四目相对,顷刻间呼吸骤乱,一颗妖心莫名跳错了半拍子。
小乞丐有着一双与其身份截然不符、如碧海无垠般漂亮的眼睛,沈寒枝不由惊羡:这双眼着实漂亮,倘若被旁的爱美之妖看见,定要将它挖出来据为己有。
幸好,我不算妖。沈寒枝替小乞丐感到庆幸,自己只是有一颗妖心、力气大一点而已,并不会妖术,故而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妖。
见她既没踹开自己也没表露出厌恶之色,小乞丐惊喜之余忙不迭把一张破旧不堪的纸塞进沈寒枝手里。当触碰到她的指尖时,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局促不安地往后挪动了半寸。
沈寒枝不明所以,趁人不注意打开那张烂纸,发现是一张贱籍户帖,其上写着小乞丐的名字:傅声闻。
“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太守的突然出声略微惊到沈寒枝。她迅速把贱籍藏在身上,又暗暗看一眼傅声闻,对方似乎有所感应,同样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眼睛……真好看。
沈寒枝腹诽:我虽非真正的妖,可因有妖心而颇通妖性,与那些妖一样喜爱世间美好的人或事,这小乞丐……不,这傅声闻生得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倘若再好好梳洗一番,亦会是个油头粉面的俊俏小生吧?她想着,第一次对傅声闻露出笑容。
傅声闻怔忡须臾,沉默垂首,这种笑容他见过很多次,起初都是这般抱有善意,但久而久之便再看不到了。
“仵作,你随本太守回郡廨拿走妖簿,至于你们两个么……”太守边说边走到沈寒枝面前重新打量她。方才被诸事牵扯心绪,顾不得多想,现下王有义死因已定、案情大有进展,他得了空儿便怀疑起来:此女虽提及救济粮之事,却也有可能是道听途说,故意诓诈自己的。遂又问道,“你刚才说你是普济院的?可有户帖证明?”
沈寒枝道:“回大人,凡普济院之人,不论是接受救济的流民百姓,还是受雇谋生的佣工,其户帖皆统一存放于院内,由院长代管。太守若不信,可派人去城外的破庙找院长取来验看。”
太守断不会叫衙差大老远跑去拿什么户帖,万一被普济院知晓是官府派的人,非得拉着衙差追问拖欠救济粮的事,那样一来岂非自找麻烦?是以太守敷衍道:“确实如此,那你……”
话未说完,沈寒枝突然跪地施行大礼,万分恳切地说:“大人!普济院近来无钱无粮,怕是再难维持下去了,民女正准备要回户帖另谋生路,大人若不嫌弃,民女斗胆自请去您府上为您洗衣洒扫,只求大人可怜民女,赏民女还有民女阿弟一口饭吃!求求大人了!”
“阿弟?谁是你阿弟?”太守好奇地左顾右盼,却并未看见第五个活人,倒是发现乞丐的手一直攥着沈寒枝的衣角不放,“这,不会是他吧?”
莫策同样疑惑地盯着沈寒枝,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傅声闻保持缄默,任由沈寒枝替自己编排身份。
沈寒枝胡诌:“正是。民女自幼父母双亡,唯与阿弟相依为命,不久前老家突发洪涝,大水漫过整个村庄,我和阿弟被水冲散。本以为就此阴阳两隔,不曾想苍天垂怜,我还能同他再相见……”说着,她竟真眼噙泪水、呜呜咽咽朝傅声闻的肩头扑去,“阿弟遭了这么多苦,方才我险些没能认出他来!幸好,终是相认了!”
呵,戏做得还挺全。
莫策冷漠地移开目光,不想看沈寒枝与乞丐的亲昵举止,暗诽自己和沈寒枝相识数载,怎不知她还有哪门子的弟弟!
太守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女到底是说得出拖欠救济粮的实情,此事经不得查,不妨先将他们二人暂扣府上,待剥皮案风波过去,且州牧不再过问骨阆郡的事,再另做打算……
而所谓的“另做打算”,左不过是杀人灭口。沈寒枝不难猜出太守的盘算,她自投虎口则是另有筹谋。
“也罢,你别哭了,户帖的事可先放放,你且安心来本太守府中做工,待攒够车马费,你便自己回普济院取户帖,想来那些衙差也不是供你使唤的。”太守鄙夷地哼了一声,又锱铢必较道,“至于工钱么,原是当按照市价给你的,但你和这乞……咳,你们姐弟二人都在府中居住,需得从工钱里扣除相应的食宿花销,所以便是二人做工,一人拿钱。”
“民女自会在郡内找地方安顿好阿弟,不让他入府打扰大人……”
沈寒枝话说一半便被傅声闻截声打断:
“我只跟着你。”
沈寒枝一怔,侧目看去,只见傅声闻盯着她重复道:“我只跟着你。”
那坚决的态度里透着害怕被人抛弃的恐惧,这一点沈寒枝可以理解,她就是觉得两人做工却只拿一份的钱,实在亏得慌,简直就是赔本买卖!再说她本来也只打算帮傅声闻寻一处落脚之地,自此一别两宽各走各路,没想过亦不想让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的……
犹豫之际,傅声闻伸出脏兮兮的手,像抓救命稻草般,又一次紧攥住她的袖角,带着讨好乞怜的意味轻轻摇动了两下。
沈寒枝无奈默叹,摆正身子面朝太守,且将双手端于额前,俯身叩谢道:“那便多谢大人了。”实则却于心里大骂:奸贼!我早晚弄死你!
傅声闻面色欣喜、手脚慌促地跟着叩拜,躬身那一刻,他清楚看见沈寒枝藏于掌下的脸上写满了憎厌与狠厉。
他想,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