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 第13章 第十三章

关司墨这次没骗陈青，他在上车之前特意去楼下的小饭馆买了牛肉，又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牛奶，牛奶是买五赠一，赠的那袋被透明胶绑在最外面，关司墨稍微一用力就扯下来了。

赠奶在陈青腿上躺了两分钟左右，陈青也没说不要，一开始装作看不见，后来又趁关司墨站起来给老人让座将牛奶揣进了兜里。

250毫升一袋的牛奶，放在陈青兜里沉甸甸的，直到下了公交车手指还在衣兜外边虚扶着。

陈青卫衣帽子拉的能遮住大半张脸，走路的时候又故意低头，基本上属于除了关司墨没人能认出来的程度，他跟在关司墨身边，一路上都没说话。

但陈青原本就寡言少语的，关司墨也不奇怪，除了过马路的时候看他一眼，其余时候也不盯着。

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走到医院门口，陈青才勉强开了金口，叫：“哎。”

关司墨也不想纠正这小孩的礼貌了，回头问：“怎么了？”

陈青小小的一个身影，从帽子下传来不符合年龄的一句话：“要是有警察我得跑。”

关司墨愣了一下，觉得挺意外的，毕竟昨天才无声无息溜走的小孩，今天就学会了跟他打招呼，这是很大的进步。

小孩有进步的时候就得夸，这样他才能知道这样做是对的，于是关司墨隔着卫衣按了按陈青的头，说：“不错。”

陈青：“……”

自觉对小孩进行了有效鼓励的人收回手，又问：“你上次藏哪了，我去哪找你？”

陈青一下抬起头，透过帽檐下的阴影看了眼关司墨，惊讶的问：“你还找我？”

牛肉也给了，牛奶也买了，诬陷自己的事已经两清了，怎么还要找自己？

“我误会你这事儿是结了，那你喝我牛奶吃我面包的事儿呢？”关司墨低头看着陈青逐渐不安的脸色，心里又是一软，叹着气往陈青手里塞了五块钱，说，“行了，帽子戴严，跟着我。”

那年也巧，正好是出台《公共安全视频图像信息系统管理办法》的前一年，监控摄像头还没完全普及，小小的陈青带着低头走在关司墨身后，直到离开医院都没人注意到他。

医院的人说陈澈基本度过了危险期，刚去做检查了，关司墨就把买的东西都给了昨天那个护士，护士小姑娘感动的眼圈都红了，直夸关司墨是个好人。

陈青当时就在关司墨身后不远处，他耳朵一竖，正好听见这句话，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陈青当天还是没见到陈澈，在医院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跟关司墨一起离开了医院。

回去的路上，陈青要把五块钱还给关司墨，关司墨看都没看他，直接说：“得了吧。”

陈青就重新把钱揣回兜里了，挨着牛奶，撑的小孩衣兜鼓鼓囊囊的。

回程的公交车上，关司墨很随意的说：“下午我爸来，我一会儿去车站。”

陈青一愣，十分意外的张了张嘴，因为关司墨这话说的实在太自然了，就像跟他认识了多少年似的，让陈青非常不习惯。

陈青将这句话理解为一句逐客令，但心里却没有半点难过，他很轻的“嗯”了一声，之后又逼着自己小声说了“谢谢”。

“我去车站就不带你了，人太多。”关司墨没听见那微弱的两个字，接着自己的话说，“你在家等我。”

因为说了这辈子都没说过的两个字而脸红的小孩表情陡然一僵，而后不可置信的扭头去看坐在自己旁边的人，问：“我还不走？”

“你有地方去？”关司墨说话间拿出自己的手机，他总是习惯性的确认时间，以确保所有事情有条不紊。

关司墨说：“现在十点，我一点去车站。”

关司墨依然没听见陈青的声音，但这次是因为陈青真的没说话，他觉得关司墨的报时非常多余，简直比福利院十二点的钟声还多余。

关司墨瞧了眼陈青，像是看破了陈青想法似的，冲着他哼笑一声，说：“够解释清楚警察为什么找你吗？”

在大部分时间里，关司墨愿意把陈青当成一个小孩，但也有小部分时间，一对上陈青那双透不出半点纯真的眼睛，关司墨就迫切的想挖出那下面藏着的秘密。

相似的灵魂有时比金钱更吸引人，但那并不是恻隐之心。

那只是好奇。

摘下伪善面具的人对熟悉的灵魂露出微笑，仿佛是在说：“让我看看你。”

“让我看看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经历过什么，又能干净多久吧。”

被注视的灵魂一无所知，回到家后，居然真的在自己身上切开一道伤口，然后亲手扒开，任凭鲜血涌涌流下，坚持着让对方欣赏了一出好戏。

精彩。

观看过后的人做出这样的评价，等他试图让那道伤口愈合时，却发现自己没那个本事。

干净的灵魂因为伪善之人的好奇心被撕开一道又长又丑的疤痕，伪善的人沉默不语，不知道是意犹未尽，还是后悔自己的残忍。

关司墨又一次看了手表，发现时间从陈青开口算起，时间只过去了三十分钟。

七岁的陈青叙述一段时间线错乱，出场人物复杂的故事需要三十分钟，而关司墨仅用三十秒就对“自己是否能帮助陈青”这个问题下了定论。

不能。

追加一次思考之后，关司墨得出的仍然是这个答案。

陈青当然能看懂关司墨的意思，因为关司墨根本不准备隐藏，他始终锁着眉头，一言不发的靠在沙发上，直到陈青说：“能还我身份证了吗？”

关司墨又看了一次时钟，他发现自己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而陈青一直在等他。

等他什么呢？

关司墨看着双从浅色瞳孔下流露出一丝希望的眼睛，抿了抿嘴唇，而后两条手臂往膝盖上一搭，说：“可以。”

陈青眼底的那丝希望瞬间熄灭，他下意识去看卧室关上的房门，忽然很后悔昨晚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虽然关司墨当着他的面把钥匙放了进来，但陈青总担心会有第二把，第三把，所以前半夜是靠着门板度过的，后半夜才稍微挨了床。

关司墨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先去车站。”

陈青也跟着站起来，说：“嗯。”

“你看电视吧。”

关司墨又像刚才听不见“谢谢”一样忽略了陈青的情绪，他随手打开电视，之后把遥控器递给陈青。

关司墨这回连“别惦记着跑”都没交代，不知道是信了陈青不会逃跑，还是有意松了枷锁，给了陈青离开的机会。

陈青年纪小，想事情没有关司墨那么周到，要按他以后的性格，不管关司墨当时有没有还给他身份证，陈青肯定是要走的。

但当时的陈青稍微一犹豫就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等他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时，就发现大门已经被关司墨从外面锁上了。

这是陈青第一次因为一道上锁的门而感到安心。

但同时，那道无法推开的门也直接导致陈青不得不在几个小时后接受关亮节审视。

陈青面如土色的杵在原地，听见关亮节一边换拖鞋一边跟他打招呼，说：“陈青吧。”

陈青不知道关司墨是如何介绍的他，但看关亮节跟他说话的神情，他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

陈青尴尬着一张脸，在沙发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勉强说了句：“叔叔好。”

“哎，你好。”关亮节笑着走过来，问，“看电视呐？看的什么动画……诶？”

关亮节明显的愣了一下，吃惊的问：“看的法制节目啊？”

关司墨一听，眼神立刻看了过来，他见电视上播的确实是法制新闻，就下意识替陈青圆了一句：“他瞎看。”

陈青本来就黑，再加上现在脸色难看，打眼一看就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孩，好在关亮节有涵养，没那么多计较，也不抢小孩的遥控器，靠着沙发就休息了起来。

关司墨看见了，对他爸说：“你进屋歇会儿吧。”

关亮节知道这房子就一间卧室，他要是去歇了，俩孩子都得巴巴的在客厅等他醒，于是关亮节摇了下头，说：“不用，我在火车上睡了，你给陈青拿点吃的。”

陈青听见这话，手指一下攥紧，他本来也没多依赖关司墨，但关亮节这话一说，陈青又做了个独属于小孩子的反应，他两手往后一背，不怎么明亮的眼睛一下躲向关司墨。

关司墨能看懂这个动作，陈青这是怕被人硬往手里塞吃的，所以先做了个防备动作。

“不用管他，你歇你的，我领他去趟超市。”关司墨招呼了陈青一声，说，“过来。”

陈青的脚步明显比早上被逼着洗头时快了不少，他走过去，还没等走到关司墨身边，就听关亮节说：“那我躺会儿。”

关亮节在他那个年代属于要孩子晚的，三十多岁才有关司墨，现在五十多了，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确实有点熬不住。

关亮节前脚刚一进卧室，陈青后脚就松开了背在身后的手，他站在关司墨身边，低声说：“我走了。”

“走吧。”关司墨说，“正好忘买牛奶了。”

关司墨说的牛奶是他自己的，自从那天被陈青偷了一瓶牛奶，他到现在还没补货。但陈青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个，他不解的抬起头，看着关司墨长出胡茬的下巴，问：“你还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关司墨不满意的拽了下陈青卫衣的拉绳，之后弯腰点点他的衣兜，说，“揣好你的零花钱，以后每周十块。”

陈青小，关司墨也不大，那时候一句“以后”说出来，谁也不知道以后有多长。

直到陈青的零花钱从十块变成二十，二十变成五十，五十眼看就比同龄人要不够花的时候，关司墨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他大学毕业，陈青也不再是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