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辅一一路行至柔仪殿前,自从祖梧推拒不愿住在长公主府后,朱翊婧就搬回了大内的柔仪殿。
昭怀太子身死,这位从前行事奢靡张扬的长公主殿下仿佛一夕没了动静,成日将自己关在宫内。今夜祖梧宫变,朱端若想求生一定会带上这个妹妹。
汪辅一加快了步子,他相信秦王能稳住战局,但他也害怕这对兄妹再闹出什么事端。
宫城东北角偌大的柔仪殿早已空了,宫人四散奔逃,只剩下朱红的大门黑黝黝地敞着。
殿内竟一盏灯也没亮,汪辅一大着胆子喊了一声长公主殿下,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然。
他推开主殿大门,入眼便是被夜色照成浓黑的血迹。
柔仪殿内的侍奉的嬷嬷与宫女尸体倒了一地,身上背着的包袱落在地上,钗环与金银器散在身侧。死不瞑目的小宫女依然维持着往外爬的姿势,手中还抓着一对染着鲜血的金臂钏。
汪辅一怔愣半天,他蹒跚着往前走去,见到她们身上都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正待细看,耳边忽闻骑兵往这处而来的声音,惊慌之余,他闪身躲进了一旁的耳房。
奉天殿,祖梧迟迟没有给跪在阶下的副将下令。
他抚摸着龙椅的把手,冰凉的金子划过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灰白的头发散在眼前挡住了光。他似乎能看见金色的龙盘旋在这座大殿上空,最后缓缓落在他的手里。
一侧的鎏金屏风后,缓步走出一道身影。
副将熟悉她,因而无人敢拦。
朱翊婧穿着件繁复的宫装,头顶凤冠走到高台上,垂眸望着痴迷于龙椅的男人。
“将军是想做皇帝吗?”
她眼中没有爱或是其他情绪,柔荑一样的手覆在了祖梧苍老的手背上,“本宫能帮你,我在这宫里活了许多年,没人比我更知道这里的去处。”
祖梧抬起眼,他这才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小姑娘的本事。
“皇城四四方方的,若无人带路,一旦攻入几乎就是囚笼。”
朱翊婧语气平平,“将军跟我走吧,坐以待毙总不如博一条生路,东南总营还在等着您回去,留一条命在,这个位子总会是您的。”
她仿佛惑人的女妖。
祖梧看了她一眼,忽然勾起一个沧桑的笑,他反手攥住朱翊婧,冰冷的声音竟有几分柔情,“阿婧,先跟我回东南。”
朱翊婧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时间紧迫,她挽着祖梧,带着一队人马从夹墙侧道往留春台而去,身后是巨木撞开皇宫城门的巨响和东南水师肆意杀辱宫人的惨叫声。
声音落入耳中凄厉无比,她不自觉放快脚步带着祖梧和一队亲卫走进了留春台。
梁妃和二皇子早已不在宫中。这处荒无人烟,仿佛又变成了多年前吴惜音那个被冷落欺辱的留春台,她走到自己幼时的居所前,扬手推开了早已久无人居的大门。
副将提灯跟在他们身后,照亮了这一方幽暗的天地和朱翊婧身上的金银珠玉。
有灰尘洒落下来,祖梧跟在她身后,在见到一扇巨大似暗门的樟木柜时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朱翊婧转身看向祖梧,她双手揽在宫装袖子里,“这是我母妃当年留给我们兄妹的生路......”
“阿婧,留待明日。”祖梧打断她的话,就在他跨步进屋的一瞬又被朱翊婧抓住了,他有些烦躁地转身,撞进朱翊婧一双带笑的眼。
“阿婧想问将军一件事...将军若是来日杀回皇城,会封我做皇后吗?”
她几乎是带着哀声,头顶凤冠端庄威仪叮当,她上前一步,贴在了比她高出一头的老者身上。
祖梧不知她为何废话连篇,正看她这副纠缠模样,又听一声轰然巨响和兵卒高喝声从远处传来,额间沁出冷汗。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脖颈间就传来一下剧烈的刺痛。
汩汩鲜血霎时如井喷,将那身银甲浸透,溅了眼前的女人满脸。
祖梧在剧痛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玉面染血的小小女子,后退几步撞在了门框上。
几个副将皆被眼前之景震到,就在他们要上前拿下朱翊婧时,就听她冷冷开了口。
“叛贼必死无疑。本宫是承泽帝亲妹,秦王亲侄,你们若是此时投诚,本宫还能在皇叔面前说你你们是护驾有功。若是你们杀了本宫,皇叔绝不会放过你们和你们东南的家人。”
藏在繁复衣袖中的薄刃沾满了血,早就分不清是谁的,但这群副将能分清眼前形势。
只有祖梧,他捂着脖子,眼中灰白混着血丝,五指间渗出鲜血滴落在地上,染了一片。
他从没有对朱翊婧设防,这个年岁足以当他孙女的女人是娇气的,天真的,缠人时又是柔媚妖艳的。
这只是个用些算计手段寻求男子庇护的女人而已,他不明白朱翊婧何来的胆子杀人。
“麻烦......发了疯的贱骨头......”
朱翊婧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复述着丹霄阁中他说过的话,眼底尽是寒霜。
“将军不会认为本宫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吧?还是觉得本宫会真爱一个糟老头子爱到能让你活着走出去?”
她弯起嘴角,依然明艳娇俏,杏眸中水光淋漓,“男人不过消遣的玩物罢了,没了还能再换,给你两天好脸色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朱翊婧踩在祖梧失力撑住地面的手上,薄刃毫不留情地削下了他唇边一块肉,血淋淋地被抛在地上,沾满了泥灰。
“这张嘴吐不出象牙不如永远比闭上。”
祖梧痛得双目发直,他爆出的双目狠狠盯着朱翊婧,张口处牙关毕现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
他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最终灰发凌乱与脖颈喷溅的血糅杂在一处倒了下去。
临死前,睁大的双目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一代枭雄竟折在了女人手中。
朱翊婧转身看向那几个早已不知说什么的副将,扬手擦了擦脸上滴落的血,无所谓般粲然一笑。
“罪臣伏诛,还请诸位英豪带上他的尸体,随本宫去见皇叔。”
不远处的御花园中,祝约看着朱端的尸首躺在泥地里,死前甚至带了一丝笑。
自朱端心口流出的血与他自己的血染红了素色麻衣,一时分不清谁是谁的。他有些晕眩,便不再看朱端和心口,缓缓转身离开了这一切荒唐的源头。
精兵打入宫城往往先搜宫,无人在意御花园里皇帝早已殒命。他听着外面厮杀的声音,双目空洞地牵着那匹随他进宫的黑马往林立殿宇后的夹道走去。
这里能通往望江楼与宫城夹道。
出了一座荒废的宫门,隔水而望的就是天下将相所居的乌衣巷,白墙乌瓦,世代荣光。
灯影起落间还能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燕子振翅的檐下,笑着抱住幼时的他;而他喜欢的人总是一身黛青色官袍,踏着石板路下朝,在路过那扇朱门时驻足......
百年秦淮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他的父亲正在等他归家。
“祝约!”
祝约慢慢地走着,他心口刺的不深,但一直有血流出来落在脚下,蜿蜒出一道暗红的线。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又觉得不可能。
晏闻此时应当被关在家里,被净澜和他留下的暗卫保护着。
他怨恨自己没能救下祝襄,所以他要救晏闻,不论今日何种结局,晏闻都不会再卷进这些血腥之事。
“祝循如!”
祝约终于顿住了脚步,他眼中昏黑,却能看到一人狼狈至极地向他策马而来,行至跟前又生生止住了。
有人在半途跃下马奔来,望着他胸前血迹不敢再动一下。
“晏闻。”
祝约低喊了一声。他不知道是不是死前见到的幻象,心里还是快活的,所以他浅浅一笑,腿下发软,最后扶着那匹通人性的黑马缓缓地倒了下去。
一墙之外,一水之隔,他真的很想回家了。
晏闻一把将他揽住,搭上了他的脉,连双指都在停不住地颤抖。他被关在卧房后净澜死活不愿开门,最后是他以死相迫,又砸烂了一扇窗,净澜才不得不松口。
没料祝约将事情做绝,遣散了府里所有马匹车夫,他只好奔到街上买了马才匆匆赶来皇城司。
奉天门外战乱一片,三大营虎炮已出,东南必败无疑,他看见了战场上竖起的无数麒麟江字旗,却无心去管。
而是默默回忆起舆图自侧门入宫,想着朱端和祝约在这时会去哪里?奉天殿与辅帝阁都太容易被侵占,他赌了一把,径直来了他们初遇的御花园。
他见到了倒在凌霄花中的尸体,见到了地上那柄朱端赠予祝约的匕首和一道滴落的血迹。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晏闻转身在宫中纵马飞驰,被地面上血色刺得双目发痛,直至看见那道白衣身影,所有痛楚与担忧在一瞬迸发。
他想骂祝约两句,真见到人时又骂不出口,只剩下心焦。
“你要是敢抛下我,我就把你葬到太湖我的住处,再把你爹娘葬在洞玄山恩恩爱爱,你死了也别想见到他们......”
晏闻红着眼,幸而他摸到了还算平稳的脉象。方才话出口也不过脑子,说完又后悔不吉利。他脱下外袍将祝约失血冰冷的身体抱紧了,然后扶着他上了马。
祝约没力气动了,靠在晏闻心口听着里头如擂鼓震动,伸出一只手攥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晏闻听清。
“我亲手替他报仇了。”
晏闻知道他说的是祝襄,这件事他原想自己来做,终究晚了一步。
手间拉紧了缰绳,他轻拍了拍祝约微颤的脊背。祝约在哭,像是把在灵前未曾哭出的眼泪都在这个时候弥补。
“哭吧,我在。”
“晏闻。”
他哭哑了嗓子又喊了一句,这回是安心的,眼前所有颜色渐渐暗了下去。
黑马疾驰过红色宫墙,奉天门喧嚣还未停止,战乱平息前这座皇宫大内都会是一片狼藉。
但晏闻无心去管,他默默想着舆图的布局,怀里抱着他的珍宝穿过衰草萋萋的废弃夹道,看见了早被逃难的宫人破开的老旧宫门。
金陵城入夜还未苏醒,星子北落。
明日破晓时分百姓都会知道江山易主,一位真正的明君会问鼎奉天殿,结束承泽帝治下荒唐的五年。
而此后不论朝局如何,都与他二人再无瓜葛。
下章完结,居然没到100章,可恶,强迫症要写番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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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