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东梅里,霜序时节。
清晨,吴氏医家的木门一早便被人砰砰敲响。吴舜冬已经年老不再教书,书寮换了一批先生和学生,所以他回了本家帮从医的老大哥们打打下手,安度晚年。
此时他正蹒跚着步子正在院子里和几个老大夫晒着今秋第三轮风干的草药,时不时挑出里面贪香的秋虫。
听到这动静,名叫吴静训的老大夫扬手将落在草药筐里的火红枫叶挑开,豁牙笑道,“这小子怎生一天比一天来得早?咱们老头子没瞌睡他也没瞌睡?”
吴舜冬嘿了一声,“我看小循如这伤一天养不好,咱们还得被吵一阵。”
吴静训拍了拍手上残渣去开门,也跟着乐,“当年祝侯爷都被我养得活蹦乱跳,他这点算什么?也就晏三儿那小子婆婆妈妈,毛病多,护得跟乌眼鸡似的。”
吴舜冬笑而不语,他也不曾想从前的小循如和晏三能变成如今的模样。
湖东书寮每个孩子他都放在心上。那年祝约从西北初至,他只瞧了一眼就打心眼里怜惜。这个岁数的少年往往闹腾又不可一世,只有祝约安静地出奇。
不似高门的冷傲,也不是冷心冷情。而是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吴舜冬知道他长于北塞,觉得自己与湖东格格不入,故而不敢靠近其他人。他有些发愁,于是琢磨怎么让祝约活泼一点,恰巧此时晏家送来了晏三。
这是个湖东有名的混世魔王,不到十岁就成了梅里的孩子王,十几岁的时候更是能把他爹气出花儿。
吴舜冬登时大喜过望,连湖边野鸭都能聊上两句的晏三肯定能带着祝约玩到一处。
谁知他打错了算盘,这情分没搭上,两人先结了梁子。
他依稀记得那时候好脾气的小循如一气之下将晏闻给揍了。晏三从小猖狂,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回家告状,结果又被晏凌鸿以“不尊将门”为由给揍了。
那次他是瘸着腿青着眼回的学堂。晏凌鸿不顾晏三面子,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让他罚,他看着两个臊眉搭眼的少年,实在不忍,只能草草了事,罚了抄书。
仿佛也是从那次起,两个人就不怎么说话了。
少年心气高,他原以为别扭几日就没事了,结果到祥初末年二人一道选入金陵国子监也没见和好。再后来他听到的消息就是湖东晏三金殿一举夺魁,而他更看好的小循如只拿了个榜末。
吴舜冬没当过官,但他知道两厢之别有如天堑。若非祝约出身高,这个名次也只能外放偏远之地做个县令,留于京中也不过是个闲职。而晏闻将来必然平步青云,封侯拜相。
他叹过可惜,又觉得无可奈何,就在他以为诸事已定时。东南水师的祖梧忽然起兵造反,杀进了皇城。
曲靖府秦王正在金陵,他是送祝约回来见战死沙场的元顺将军最后一面的。宫变当夜幸而有他和小定侯领了三大营和大义灭亲的京口水师平了叛乱。
承泽帝被祖梧杀害于宫中,康南长公主侥幸活了下来,后被三大营所救。
皇城彻夜通明,太子崩逝,二皇子流失于战乱。煌煌天威之下,仅有秦王仁孝治世之名能堪登大任,让百官臣服。
镇国公谢氏也得以沉冤,众人眼中早已死去的谢原归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朱桯找了个玄而又玄的借口堵住了悠悠之口,想抬谢原入中书时却被婉拒,拎着自己的包裹默默回了工部效力。
而新朝的登基大典已于半月前终了,改年号成襄。
美中不足的是小定侯不幸折亡于当夜东南之乱。皇帝心痛之余,封元顺将军为嘉王,以亲王规制下葬,祝襄亦是这大朝第一个异性王爷。
当然,这是百姓听到的说辞。
吴舜冬觉得成襄帝实在是有意思。种种作为不似嘉奖,明眼人看着更像补偿。
而念及祝约的死,他痛心了多日,闭眼皆是清如朗月的小循如坐在书案前的样子,醒来又躲不开一声长叹。
直到两月前从金陵来了一行隐秘的贵人,在梅里置办了座清雅宅院。而后有位明眸善睐的公子牵着另一个带着幂离的公子,在一个傍晚敲响了吴氏医庄这扇小门。
盛夏黄昏带了几丝凉风,他披了旧衫迎着晚霞和门前俊朗的公子对上了眼,有片刻的晃神。
他认识这个人,虽已过去多年,五官也已长开更见成熟。眉梢依然有挥之不去的意气风流。
他愣了许久,才颤声问了一句,“晏三儿?”
晏闻笑了一下,替身后的人掀起幂离。祝约脸色有些许苍白,弯起眼角喊了他一句“夫子”。
吴舜冬那一刻站在门口是真的老泪横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没敢叫太多人出来,只让几个熟悉的老大夫替祝约把了脉。吴静训已经八十有五,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祝将军家的循如。
皇宫他让朱端刺的那一刀虽然在最后关头避开了心脏,还是伤了肺腑。晏闻带着他出宫去找了大夫,在城中的医馆里守了他一夜,直到黎明时听见城中传来叛军已平的消息。
他原打算等祝约在侯府养好伤再离开,谁知祝约睁眼后就说不想多留。
成襄帝风光大葬了嘉王,他们去洞玄观呆了数日,祭了祝家列祖列宗,给昭怀太子和战死的将士上了长生牌位,最后与闲亭在天光台告别,这才回了梅里。
期间朱桯想见祝约一面,皆被推拒。晏闻虽然不知他为什么一夜之间对朱桯冷淡了许多,但他看得出祝约不想提,于是只当作不知道,只尽责陪着他养病。
梅里山青水秀,吴舜冬和吴静训上了年纪依然精神矍铄,心思玲珑。
祝约总坐在当初父亲坐过的藤椅上,听老人回忆起当初祝襄在医庄上养伤的时候。
今日也是一样,晏闻眼见入秋湖边风景正好,吴静训又说过祝约得多走走。所以他一大早将人叫醒沿着湖畔走了会儿,然后再一道来医庄问诊。
吴静训开了门,照旧打发晏三去煎药,自己给祝约把脉,顺道学着祝襄当年欠打的语气逗他开心。
吴大夫最喜欢仿的便是那一句。
“我儿聪明,考得上与否都好,大不了就当个金陵城的风流纨绔大梦一生,我是他老子,再怎么建功也就是为了让他快活,他快活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晨曦正好,祝约听了便笑,然后目光落在被吴舜冬扇了一蒲扇,正笨手笨脚挑草药的人身上。
他忆起祝襄遗言中那句“下辈子还来当我儿子,我还宠着他”,轻叹了一口气,时至如今也算彻底放下。
只可惜并非世间人人都能看开,朱桯知道祝约不愿见他,临行前派了汪辅一来。
汪辅一宫变时躲在耳房中逃过一劫,后来他灰头土脸获救,正撞见了康南长公主带着东南水师几个副将跪在朱桯面前邀功,地上躺着祖梧血肉模糊的尸体。
朱桯看了这个侄女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有说。等尘埃落定后依然还封她为康南长公主,将她养在柔仪殿内安享荣华。
汪辅一告诉他,朱翊婧得知小定侯死讯,一直在念叨着要见晏闻。
就算宫人告诉她晏大人早已辞官离开金陵不知去向,她也不听,反而将柔仪殿内的东西能砸的都砸了个粉碎。
成襄帝命她禁足思过,结果当夜朱翊婧趁沐浴时避开宫人翻窗而出,拖着一只摔断的腿,赤足从柔仪殿一路跑到奉天门,最后晕倒在了高耸的宫苑大门前。
醒来后倒也不闹了,只不过落了残疾,怕是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汪辅一的意思是成襄帝不愿落个苛待侄女的名声,万一她再想不开闹下去,皇宫终究不得安宁。于是想让晏闻去见她一面,劝一劝,图个送佛送到西。不过若是晏闻不愿,皇帝也不强求。
晏闻那时正在定侯府收拾着,长箫和琵琶还有他的嫁妆一早让许含英送去了梅里的新宅,许老板在晋同捞了不少油水,因而事情办地尽心尽力。
待汪辅一走后。祝约将事情说了,晏闻正把他的散落在书房桌案上的宣纸整理成册,听过后笑着反问道,“你想我去吗?”
祝约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极轻地摇了下头。
晏闻实则对朱翊婧早已无所谓了,他既记不起当年是怎么喜欢的,也谈不上恨。最多就是有点年少懵懂的感慨。
不论情爱还是官场,人人都被世道推着走,也不知前路是对是错。对他而言,能有幸停下来观望,被人点醒,然后悬崖勒马实在是难得。
“那就不去。”
比起惦记朱翊婧如何大闹皇城,晏闻更惦记祝约有没有好好喝药。
从前祝约喝药跟喝水似的,眉头都不眨一下,现在被他养娇了,偶尔也会抱怨太苦。于是他随身的香囊里香料全换成了蜜饯和糖块,大男人走哪儿都甜津津的他也不在意。
晏闻从书桌后头走出来,从香囊里挑了一颗送到呆坐的祝约唇边,祝约习惯地去接,却见这人突然收了手自己吃了。
祝约无奈,刚想说这把戏过于幼稚,唇上骤然一软,那颗糖就被送了进来,霎时满口都是清甜的味道。
晏闻捏了捏他没剩下几两肉的脸,笑道,“这是奖赏,奖赏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祝约含着糖愣了好些时候,直到晏闻已经退身走开继续去干活儿了,他才低下头,后知后觉地一笑。
汪辅一让晏闻去见朱翊婧他心里是不情愿的,甚至不想告诉晏闻朱翊婧的近况。但说到底这件事不过举手之劳,若拒绝他也会觉得自己太过小器。
所以他还是告诉了晏闻,让他自己决定。
然而晏闻也告诉他,可以介意,可以直说不喜欢不想,可以在他面前将所有情绪开诚布公。
这个忙他其实帮不帮都无所谓,左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全看祝约如何想。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经久紧闭的心门已然悄悄敞开,照进了一束天光。
从吴氏医庄出来,晏闻身上沾满了清淡的草药味。
吴舜冬眼尖但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在夫子眼里书寮的小循如永远是温润有加的君子,而他晏三哪怕端得再成熟稳重,还是那个不懂事的混世魔王。
于是吴舜冬借着煎药的机会打了他几蒲扇,没好气地让他千万别欺负了祝约,最后又嘱咐道。
“藏书阁重修了,湖边的小天街也上了灯,白天湖景美,晚上又热闹。你有空带着循如去走走,他小时候最喜欢那地方。”
于是晏闻站在医庄门前问道,“要不要去看看藏书阁,夫子说重修了。”
祝约捻下了他衣襟上一截草药杆,想到从前的藏书阁,轻轻点了点头。
灵岩山藏书阁毗邻太湖,的确美不胜收。
湖东书寮竹门半掩,一拨又一拨嫩茬似的书生穿着雅致的儒服在小天街上欢笑打闹,桃花柳枝换做如火枫叶,是烧不尽的少年志向。
再过几年,这些学子中会有人春风得意入金陵,在国子监学大放异彩,在贡院里写下才华斐然的文章,最后登阁拜官,去完成上一辈未尽之事。
而他二人也不过是千古风流中一片燃烧过又重归于寂静的枫叶。
有人期望名垂青史,功震后世。有人期望不过有情人在侧,厮守一生。
祝约牵着晏闻,望着眼前的人世间慢慢走着,直到黄昏时分他终于有些累了。晏闻便弯腰将他背起,沿着青石街道回去,背后的人伏在他肩头,在人潮中安安心心地入了梦。
藏书阁与小天街亮起满城风雅华灯,照亮了归家的路。
完结啦。
预计两个番外,写一下其他人视角的小情侣.
还有一个是亲友点名要的,会写长一点的现代番外,给狗子补一个圆满快乐的原生家庭。(又名《晏凌鸿在现代终于做了一次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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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