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悔之事就是没能在梅里就杀了他。”
朱端不再看祝约,他低下头玩着掌心一根枯枝。
“什么晏湖东,什么状元郎,什么驸马......一介商贾门户堆着这些好听的名声,生怕旁人瞧不见这是颗蒙尘明珠似的。书里教的是名士高洁,做的又是另一套,眼见攀不了侯府,就转头去攀公主,偏偏你们两个眼瞎的都被这市井小人曲意逢迎勾得动了心,凭他也配?”
“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
祝约站在他身后,垂眸看着他萧索的背影,“门第何分贵贱?你出生皇室,身份尊贵,但你所为有哪一样算得上高洁?”
“朕是皇帝!!”
朱端怒而起身,他双目忽然变得通红,与祝约面对面站着,厉声道,“你知道这世上之所以有皇帝,就是为了告诉世人,朕就是天理,朕的所作所为都无过错!”
“谢铮被陷害又如何?他与蛮夷文书通商令往来是事实!何况他不满朕继位许久,若是将来起了心思岂不将罕东卫都毁在他手里?!杀了他又有何错?朱桯......枉朕叫他一声十七叔,成王败寇,古来自当如此,五年前他不敌就该认命,可他偏不......”
“你以为朕不知道那两个细作的死和北市街的案子是谁做的吗?!”
朱端凄声问他,“祝循如,你就这么想逼死我吗?”
“你说你后悔,我也后悔。”
祝约看向他身后的红梅,御花园里和宫女争抢一枚旧珠钗的九皇子在眼前成了面目狰狞的承泽帝。
朱端看见了他目光所及,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忽然惊慌失措道,“闭嘴......”
“我后悔那天离开武英殿,结果遇到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说我对你好,你叫我一声哥哥。然后对我满腹猜忌,在望江楼羞辱我,逼迫我娶朱婳,再用我父亲要挟我。”
祝约冷声道,“这都是你做的孽啊陛下...是不是朱桯和祝家一日不死绝你就不会安心?!若非被你逼上绝路,我不会让梁锦淑拉太子下马,误打误撞害他惨死,这是我的罪孽我自会来担!
“直到祝襄死之前,我都没想过要你的命......甚至想等一切平息,用我的命去偿朱启修。”
朱端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御花园幽暗的一角,那个护送他来的老太监早已消失不见,偌大的庭院,只有鲜活的花和他们二人。
“王伏?!”
朱端恍然之后眦目欲裂道,“他也是你们的人?!他是故意把启修的死引到祖梧身上好让我疑心祖梧?再让启岳离宫,祖梧见前路已空,就会顺势登基......你们正好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号......”
他一时不晓得是祝约和梁锦淑联手杀了朱启修这件事更好笑,还是留春台出身,照顾他多年的老太监其实是秦王的人更好笑。
辅帝阁他与晏闻说自己要斗,不曾想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和朱桯相争的资格,不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朱桯迟迟不动手,不过在等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罢了。
“她不会回来了?”
朱端踉跄着靠在树上低笑出了声,抬手抹了把眼泪,“徐逢没有回来复命,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梁锦淑是他放在心上的第一个女人,他于宫宴上一眼见到了这个浑身书卷气的安静女子。她与吴惜音容貌毫无相似之处,却在举手投足间让他看到了同样的婉顺情态。
鬼使神差的,他定下了梁锦淑,想要封她为后。
然而在礼部问他皇后人选时,他在辅帝阁忽然想到了当年东宫赵氏自尽的样子,最后将朱笔落在李京卉三个字上。
他封梁锦淑为妃,让她住在吴惜音生前所居留春台,有了皇长子后更是对她偏宠有加。不曾想换来的居然是毫不留情的背叛。
“你对她的好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
祝约对朱端没有同情,见他失魂落魄也只觉得咎由自取,“她求她父亲递了信不愿进宫,你呢?就跟强绑我去望江楼一样,你问过我愿不愿了吗?”
“为什么不想?”朱端通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孝服,目光落在刺目的白色上,忽然笑道,“这叫皇恩浩荡,连祝襄的死都是皇恩。”
“啪”地一声。
祝约终于忍无可忍扇了他一掌,朱端被打得偏过头,乌发凌乱散开。他的手自祝约衣袖滑过,也抚摸到了放于其中嵌着冰凉宝石的物件。
一柄松石短刀,他十五岁逃到梅里,在湖东书寮再遇时送给祝约的短刀。
“杀了我。”
他听见祝约拔刀的声音。
六年前的湖东梅里,他将此物送到祝约手里,笑道,“哥哥,拿着这把刀,以后无人敢欺负了你。”
而现在祝约抽出了短刃,将刀柄送至朱端手中死死握住,寒光凛冽的刀锋对准了他自己的胸膛。
他低声喝道,“我让你杀了我!”
御花园外,已有杂乱声响靠近,朱端望着那把刀,眼前只剩乌黑一片。
再往前一寸,刀就会没入祝约的身体,把这身白衣染红。
“你要替你的儿子报仇。”
祝约死死地盯着他,“我也要替父报仇,冤冤相报,纠缠不休,我们此生都不可能善终,倒不如今夜了结于此处,你杀了我再自尽,或者我杀了你再自尽!”
他攥住朱端的手,将短刀抵在了自己心口,有血溢在素服上,洇红了一片。
祝约就像察觉不到痛一样将短刀往皮肉里慢慢送去。
朱端目瞪口呆地望着银色刀身带出鲜血,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死命地收回了手,刀刃一转在孝服上划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
短刀划破夜色,“哐当”一声落在青砖地上。
朱端额前都是青筋和冷汗,几乎是暴喝道,“够了!!”
“洞玄观派人杀我时得心应手,连骨头都穿了,现在怎么不敢了?”
祝约苍白着嘴唇,他竭力弯腰拾起短刀,也不管腹部上口鲜血直流,轻轻擦去了刀刃上的血迹。
“什么洞玄观...”
朱端瞪眼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眼底尽是杀意,生死关头,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觉得那天刺客是我派的?!”
祝约执刀,眼底阴桀。
“哈哈哈哈......”朱端看着他的样子,扶着树干嘲弄的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祝约。
有绝望涌进了他的眼睛,不是外头兵荒马乱一国将倾的绝望,而是旁的什么。
他看着祝约走近,眼中仿佛还是那年冬天,锦衣貂裘的少年仿若神仙下凡,救了难堪的他。那当真是让他记了一辈子,即便随之而来的是心口钝痛,他也能记起所有细枝末节。
短刀彻彻底底地没进了他的心脏。
朱端呕出一口血,他望着祝约冷淡的表情,一双杏目仍然在笑。
“哥哥,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此生杀过很多人,没什么好不认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想过杀你。”
朱端越说越轻,脸颊上滚下眼泪,他踏着落叶和花香往前走了一步,让刀刃捅得更深。
然后强忍锥心之痛抱住了祝约,就像用这把刀将他二人死死钉在了一处。
祝约面无表情,任由他动作,没有半点收回手的意思。
朱端却心满意足地笑了,他在祝约耳边低声说了最后一句。
“我舍不得......”
他伏在祝约肩上,眼中最后模糊的是御花园盛放的夏花。
而抓在手里的梅树枯枝落在了地上。
他忘记告诉祝约其实这株梅早在他登基那年就已死了,永远不会再开了。
皇城司,祖梧已一身铁甲步入奉天殿,浑浊的双目望着金顶之下金碧辉煌的宝座。
副将们没有在宫中找到皇帝,他入大内仿若无人之境。
外头金戈厮杀声绵延不绝,祖梧顾不得战况,他只想上去坐一坐朝思暮想的龙椅。
鹭门大梦二十年,不及眼前一瞬。
他往前奔去,却听身后副将忽然慌张地闯进奉天大殿,“将军不好!宋昶叛了!”
祖梧站在龙椅前,他伸出的手刚刚碰上金色的龙头,转身时对上了副将惊恐的眼神。
皇城司高大的红墙外,京口十万水师原本正与三大营鏖战。牙旗营号令鼓一响,宫墙之上,东南的哨兵一眼看见了夜色中浩荡的兵将和火把。
有刀枪的金鸣声夹杂着火器声,大局已定,就在他们刚想下令出宫城助京口一臂之力时,皇城前忽然升起了无数军旗。
跳动的红色火焰中,入眼尽是揽江军深蓝色,绘着麒麟图腾的江字旗。
那数目远不止三大营的二十万大军,哨兵只看了一眼,浑身冷汗就下来了,他连滚带爬地跑下城墙,大声喊道,“不好,京口临阵叛了!!!”
皇城外,吴瑄致和于羡鹤骑马立于军前,望着头顶飞扬的旗帜。上次这般恢弘之景还是老定侯祝豫在时,将江字旗插满了九边重镇。
潘幼峪瘸着一条腿,他在硝烟中立于三大营马下,早已脱去京口水师软甲,沧桑的面容沉稳有度。
“末将来迟,已照吩咐安排妥当。”
“后生可畏。”吴瑄致评道。
他说不准晏闻如果留在朝中会不会变成下一个商太师抑或是宋平章。一个毛头小子居然早就算到了几方兵力多少,从而设计了易旗之计。
还在短短数月找到办法仿制出规制复杂的揽江军军旗,又搭上了潘幼峪这条线。
他甚至算到宋昶易怒冲动,如果局势显而易见对他无利,他一定会叛。
有人一身银甲在黑暗中循着火把上前,穿过吴瑄致与于羡鹤,再一片混乱中,同对面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宋昶一笑。
“宋大将军听闻东南水师谋逆之大罪,特与本王,三大营合力攻入皇城司,拿下反贼,护我江山。”
宋昶睁大双目,时局颠倒,暗夜中根本分不清兵将服制属于哪一营,只能靠牙旗令旗判断方位。
他惊恐地看着满场飞扬的麒麟江字旗和混乱的水师,最后目光落在了秦王腰间一处錾金鸟铳上。
秦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手已经抚上腰间。
宋昶只觉得自己冷汗已经起了一身,他忽然调转马身,对京口水师下令吼道,“京口军听命!吾等谨遵秦王之命!即刻撞城门!随王爷入宫平叛!”
端端:主打一个死不悔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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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弑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