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霄阁,祖梧坐在座首,看着麾下一身兵甲的宋昶,久违泛起一丝笑意。
“祝襄死了?”
他问得漫不经心,好像在看一场笑话。
宋昶跪着没动,缓缓眨了下眼,“是,朱端杀了他。”
“蠢材。”
祖梧眯了眯眼,刻薄地评价道,“他以为这样废物似的三大营就能对付我?真是个十足的蠢材。”
他抖了抖花白的胡子,望向天际,嘲弄般笑道,“他看不清吴瑄致和朱桯都是废物,这普天之下能对付我的也就一个祝襄......我知道他蠢,不曾想蠢到这个地步。”
宋昶抱拳道,“京口五万水师正在城关外静候,另外已于北城郊扎营,只待师父一声令下,尽可攻入皇城。”
“太子已亡,二皇子封太子当日病逝,如今祝襄也死了。”
祖悟没有接他的话,他随手拿起手边一碗酒,“你就不觉得巧合?”
“的确巧合。”宋昶望着祖梧,眸色沉沉,“就像有人为师父扫清了登基之路一般。”
祖梧拔出腰间弯刀,将那碗酒尽数倒在刀刃上,似笑非笑道,“阿昶,明知是陷阱,你又可知我为何偏偏往里跳?”
宋昶十指捏紧,额上有细微冷汗,“因为师父成竹在胸,水师足足三十万人待命,不怕一个养废的三大营和秦府军。”
“不。”祖梧拿起刀,冰凉的刀柄抵在了宋昶额前。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从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看出些波澜。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祖梧往前一步,挑起花白的眉毛,“这些天我看着曲靖和大内狗咬狗,御史台言官各个恨不得反贼二字写在脸上......我知道很多事都有人暗中安排,可我等不起了,就算没他们这些小把戏我也等不起了。”
“朱桯那个废物婆婆妈妈,总念叨着名垂千古,名正言顺,可我不在乎......太子挡路就杀太子,二皇子挡路就杀二皇子,连皇帝我都照杀不误。天下间这个位子,哪怕只有一刻,我也要坐上去,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帝王。”
他走下高座,一身战甲叮当作响,宋昶额间被刀柄顶出深深的红印。他见过这样的祖梧,剿灭海寇时那股嗜杀的血气在富丽堂皇的阁楼上弥漫。
宋昶跪在地上,听头顶祖梧缓缓开口,“吴瑄致要打东南,我总要好好相迎的。”
祖梧最终挪开了带着铁钩的弯刀,带着癫狂的笑容走至丹霄阁高台上望着不远处亮灯的皇城。那是天下间最美妙的地方,数里红墙,粉黛碧瓦,天下尽归于一处,这样好的东西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竖子强占多年。
海上刀匪搏杀,他一身拼死出来的伤疤竟比不过黄毛小儿撞了大运,当真可笑至极。
祖梧扶着栏杆,他也喜欢这处丹霄阁,因为他能看到偌大金陵城中的万家灯火。
他笑得愈发猖狂,最后笑弯了腰,却在看见自己散开的一缕白发时,笑容渐渐凝滞,怒而低声吩咐身侧将士道。
“去禀报皇上,三大营起兵意图篡位,祖某甘愿领兵,即刻入宫护驾!”
皇城内乱作一片。
汪辅一乱着一身文官衣袍,他从奉天殿找到辅帝阁都未曾发现朱端踪迹,就在他准备往留春台去时,撞上了从坤宁宫出来的李皇后。
昭怀太子死后,李京卉像是一夜间没了魂魄,只剩躯壳在坤宁宫中游荡,皇后冕服华丽却空荡荡挂在身上,像是一吹就倒的纸人。
承泽帝早就不再管她,扶着她慌慌张张出来的是李府出身的两个宫女。
汪辅一顾不得许多,将她三人拦住,“皇上呢?!”
宫女快哭了,“不晓得!这位大人求求您别拦我们...我们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娘娘快走。”
“他不在留春台。”
李京卉抱着一截孩童小衣,眼底清明又有些痴态,她憨笑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往身后朱墙碧瓦,毫无人烟的坤宁宫,喃喃道。
“他不在留春台,也不在东宫,更不在那里头。”
汪辅一愣在原地,听不懂她的疯言疯语,又好像听懂了。
两个宫女匆匆忙忙拽着她往下人在的偏门离去,步履匆忙,绕过汪辅一时,李京卉终究回过头,眼里流下一汪清泪。
她挣开宫女的搀扶,在混乱的宫闱中以皇后之身对着汪辅一跪下,额前金玉撞在地面上。
满宫逃难的人无人在意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在做什么。
“汪大人......小女求您,救他一命。”
汪辅一在夜风中看着她磕了个响头,说的是谁已不必多言。
李京卉终究是被两个宫人架走了,混乱中她们将皇后一头凤冠丢弃在地,也顺带脱掉了那身厚重的衣服。
有逃难宫人见此场景,如恶狼分食一般涌上去,被金丝银线割得满手鲜血也不肯放下,直至将那顶珠玉砌成的浮华一梦撕扯碎裂。
战乱中没有皇上,没有皇后,哪怕贵人指间漏下的一点宝贝都是他们的命。
李京卉虽然求他救下朱端一命,但那眼神仿佛在说她比谁都明白高位上的少帝从未爱过她,甚至于她这个皇后与前朝赵氏并无分别。
一个镇住后宫的摆设,一个绵延后嗣的器物。
直至太子死后她才看清这一切。
朱端会在望江楼挂满红绸金屋藏娇,甚至会在宫变前送走梁妃母子,却在启修死后一步未踏入坤宁,留她自生自灭。
平疆,启岳,多好的名字。
时至今日,李京卉觉得一切都是承泽帝的报应。但她真见到皇城倾颓的那一刻,想起的居然是当年自己乘着软轿,凤冠霞帔自奉天门入坤宁宫的日子和往后数年虚情假意,却真的快活过的时光。
汪辅一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凤冠和满眼荒唐,忽闻号角响起,只见远处宫门大开,一列人马踏着夜色自奉天门而来。
青甲寒光,红绦弯刀。
是东南水师,汪辅一忽然想到一处,他迅速转身逆着人流往深宫中走去,越走越是僻静,他心中忽然有极为不安的预感。
夹墙下,祝约牵着一匹马缓步走着,他听着身后喧闹的人潮声和刀枪声没有停下。
宋昶已在皇城外待命,三大营有于羡鹤和吴瑄致,好像已经没有他要做的事情了,所以他要赶来深宫,见旧日好友最后一面。
奉天殿与辅帝阁太易被人打扰,不是好好告别的地方。
他穿过寂静的宫道停在一处围墙前,放下了缰绳。
入眼是盛放的木槿与凌霄,梅花枝头枯竭,不似当年新雪初遇之态。有人一袭灰色道袍坐于枯枝下,抬眼呆呆地望着那株已经比他高出许多的梅树。
听到动静后朱端回头,在唯一一盏青灯的光亮中负手对他一笑。
“你回来了。”
就像是旧友叙旧,他笑得温柔纯善,看着祝约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祝约额前素色的孝巾和一身麻衣看得他眼中一痛,旋即那点笑容又冒了上来。
他提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说...这枝红梅能在今天开了吗?”
祝约沉默地望着他,只低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杀的?”
他在问谁显而易见,朱端却笑道,“我杀过太多人,你问的是谁?”
祝约看着他重新屈腿在干枯的梅树下坐好,顺了顺衣袖,不等他开口,朱端像是自言自语道。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在这宫里杀的。”
他补充道,“在东宫。”
“那时候我十六岁,见过很多好东西,却没一样是我的。但是母亲留下我一条命,我总想着用他去做点什么......那天皇城司传信到梅里说我母亲病重让我回宫,我傻乎乎地信了,带着阿婧连夜赶回京城。结果见到了东宫里的疯婆子连杀了十二个皇子,手里还抓着当时的太子......我的大哥,朱竩。”
朱端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画面,他扬手扯了一下头顶的枝桠,又将它弹起,振飞了一群鸦雀,像个孩子般松快地笑了。
有些事憋得太久,实在是难受,他愿意讲给祝约听。因为再不讲,或许他们就无见面的时候了。
“赵皇后当时没有杀朱竩,朱竩被封太子也算是她照顾着长大的。这个女人只是不甘心被先帝愚弄。她心里也清楚朱竩作为一国太子才能性情皆是一群兄弟中佼佼,所以她在最后关头犹豫了。在见到我的时候终于放开了朱竩,想先冲过来杀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皇子。”
“你看,那是我第一次在朱竩之前被人选择,居然是要杀了我。”
朱端自嘲一笑,“可我没想到朱竩为了救我,在自己被放开的一瞬用一把烧坏的破椅子砸在了赵皇后头上,还朝我喊着快跑......你说他多蠢,明明在她杀我的时候自己跑开就得救了,结果这一下彻底激怒了那个疯女人。”
“她回身就将朱竩推到了一边,我看着他后脑磕在门沿上不动了。而疯女人那一身皇后服制全然是云锦真丝制成,扬手时火焰一燎就着,立刻就将她烧成了一团火球。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东宫门口的变故,也听到了身后叛军杂乱的马蹄声,然后啊......我连滚带爬地起身,想去救朱竩一起走,但在看见他昏厥的脸时,我忽然想起......或许还有另一种选择。”
祝约一言不发,他望着眼前人像是望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眼中全然淡漠。
好似这个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大朝律例,皇位当由太子继承。若无太子,则自皇子中择其优,我也是先帝之子,我为何不能拥有这一切?”
朱端早已无所谓了,他闭眼,仿佛在那夜的修罗地狱仍在眼前。
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抱着昏过去的长兄坐在东宫门前,对着那张一向温润,且面对危局泰然自若的脸,眼底渐渐浮上滔天的恶意。
何止是赵氏变成了恶鬼,连他也在那夜彻底踏入了地狱。
“我拿起地上疯女人的长刀...或者说先帝的刀,废了点力气,斩下了朱竩的头。”
朱端嗤笑一声,“那疯女人还没死透,我没管她,反正她活不成了,我猫着身子躲进了东宫旁边的狗洞里,你瞧,受过苦还是有些用处的。我知道哪儿有狗洞,哪儿能藏吃的......呵,直到外头传来十七叔的声音,我才敢冒了头......后来我告诉所有人,赵氏杀了我的兄弟,文武百官痛心疾首之余,第一件事居然是推十七叔为帝,我亲手夺来的东西,怎可让他如愿?”
祝约听着身后的兵戈声,语气平静无波,心寒透顶。
“我以为你是权势在手后才变得如此,原来你一直是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朱端笑了一声,并未反驳这个称呼,他道,“后来就得心应手多了......先是暗中杀了几个参我无能的官,后来谢铮事起,我就杀了他。不管是谁,对我有所威胁的我都会杀,在这皇权之下,人命就是草芥,他们还不配说一个不字。你不是问我为何谢工部名满天下,我依然要杀他吗?”
“祝循如,你问问自己罢。”
朱端坐着,抬起眼看向他一身素白的身影,与那双冷漠的眼睛相望。
“违逆我而我能杀的人活不到第二天......你和谢原在国子监学时亲如兄弟,同进同出。不管你二人朋友还是别的什么,染指君王的人,谢工部已经犯了大忌。”
朱端眯了眯眼,忽然阴毒一笑。
“你该好好谢谢阿婧,若非她喜欢,连你的晏大人也早被我杀了。”
阿端:没错我从小就是变态。
争取百章内完结,然后写甜甜的番外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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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弑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