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南长公主府,前厅。
朱翊婧斜斜倚着木榻,看着左手边座首的老者,双眸微沉,没有说话。
她从未去过鹭门京口,但久闻东南水师的威名。从祥初帝时开始,祖霆就游离于东南一带,杀海寇除贼患,到了他弟弟祖梧这一代,名望更盛,骁勇善战,连宋平章的儿子离家第一个投奔的都是祖家军。
定侯府大婚当夜,她眼睁睁看着晏闻跪在马车上,一刀毫无犹豫刺入手臂。
那一瞬她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彻底湮灭了。
自尊,怜爱,一夕全成空想,她拉住了想要追出去的车夫,调头去了秦淮丹霄阁。
那晚她是有些自暴自弃的,毕竟没人愿意将自己送到一个年岁足可以做她爷爷的人的床上。而现在她却庆幸自己冲动之下的选择。
祖梧忠于皇家,以至于接到她送往鹭门的信就赶来了金陵。
加上京口归顺的宋昶,这一局他们似乎有了不少胜算。
她又看了祖梧一眼,不经意抬起裙下修长的腿缓缓搁到老者的膝上。
少女如玉的皮肤贴着冰冷的铠甲一寸一寸滑上去,祖梧不动如山,他喝了一口手边的茶,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边。
“皇兄召见你,大抵是为了秦王一事。这些年秦王藏拙养晦,手里的兵是不如你的,若是真能平乱,将来封个公侯也是寻常。”
朱翊婧笑着看他,眼神中有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媚态。
祖梧扣住她愈发放肆的脚腕,顺了下被弄乱的铠甲,语气平平。
“忠君之事,下官所求从不是公侯之名。”
他浑浊的双目眨了一下,然后看向朱翊婧,“能得圣上与长公主重用,是下官之福。”
朱翊婧哼笑一声,她喜欢祖梧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晏闻与她在一起时从无这般模样,行军之人的杀伐戾气和春花秋月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
盛世用文人雅士添妆,乱世则更需要这样一把狠辣的刀。
她生而为女子,虽是个长公主,总归无权无兵,要寻得夫家依靠的。这样仔细想来,祖梧确实比起晏闻更叫她安心。
“那就好好用这份福气,我等着大将军得胜归来......然后...”
朱翊婧收回腿,肩头褙子滑落,白嫩的肩膀和胸口春光乍现,她从榻上侧身,凑到祖梧耳边,轻声呵气,又像是命令般道。
“娶我过门。”
祖梧被这般勾引依然八风不动,他抬起苍老的双眼望了望公主府大堂中悬挂的“毓德淑昭”漆金牌匾,声音沙哑地领命。
“是。”
午后,他从康南府出来,身边跟着京口来的亲兵,是宋昶派来的人,抱拳躬身道,“将军,曲靖的消息,秦王甘愿退守曲靖就是因为他已无弄权之术,十万秦府军也多是凉州留下的老兵,伤不得我们分毫。”
祖梧抚了抚着自己的铠甲,神色阴桀,“西北呢?”
亲兵道,“祝襄已是强弩之末,山高水长,更不成事,揽江军精锐尽在三大营,将军若能守好皇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封侯拜相......”
听到这话,祖梧垂老的双眼低下去看了一眼身边面孔年轻的亲兵,“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了?”
亲兵一愣,他不知道为何祖梧要这样问,自古将军不论年纪只论功名,他怕是自己那句话得罪了祖梧,可祖梧看着又不像生气的模样。
亲兵犹豫了一下,低头抱拳,“将军正值壮年......”
“我五十八了。”祖梧打断他,平静的面孔威慑十足。
“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人了,还谈什么封侯拜相。”
亲兵莫名被看了一身冷汗,当即道,“大将军不计生前身后名,实乃吾之楷模。”
奉承之言已经听的太多,祖梧没有任何反应,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穿着铠甲闪身上了一旁入宫的轿辇。
曲靖府,午后。
小宅一切从简,唯有书房与金陵定侯府一模一样,临行前乌衣巷那座御赐的晏府里,晏闻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套竹制的笔,挂在了案头。
祝约看着翠绿的颜色,拨弄了一下掌心的虎符。
大朝多年来兵力分散,只有揽江军由德元帝一手提拔壮大,成为皇室心腹。心腹如今虽已成大患,从前却是实实在在为皇帝做事的,从祝豫起,就已经着手防备各方水陆师作乱。
所以若论对水师之流的了解,恐怕兵部与晏闻都不及祝家人。
这些年来祝襄也曾多方平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事,只有东南从未有过差错。
然而自前两年起,他在青州安置粮田时发觉,东至鹭门西至青州,这些水师之力竟然都在暗中拧成了一股,尽数归顺了祖梧。
他顿时了然,人之一世,到了年老之际,要么薄名淡利,不作他想;要么他要的就是巅峰之上,俯瞰众生。
他手中无兵无将,发觉水师变动时只得求助曲靖的秦府军,朱端早就与东南水师博弈牵制,只不过没撕破脸罢了。
朱端选择祖梧,是个聪明又不太聪明的选择。
当初晏闻去动宋昶,他就知道朱端想依靠东南,为了对付秦王祖梧也一定会应下皇命。若是从前的他一定会警醒朱端与虎谋皮,焉知福祸?
但那时的朱端一心诛灭谢氏,让他寒了心,冥冥之中放任朱端走错了这步棋,倒免了他今日不少事。
祝约收了神思,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却没见到晏闻,只有个管事婆子打扫着庭院。
管事婆子姓田,也是晏闻请来的,扬州人士,随夫来的曲靖,做的一手好江南菜,为人质朴厚道。
祝约有时都不知道他从那里请来这些帮手,随口问了一句,“田婆婆,你瞧见晏闻了吗?”
田婆子也算见多识广,对两位主君的人家不觉得奇怪,加上晏闻出手大方,她打理家常也算尽职,憨憨笑道,“晏公子说是见您中午吃得少,想着去给您买点糕,所以出门去了。”
祝约点了点头,他站在廊下,忽然惊觉自己已经逐渐习惯晏闻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好似已经一起生活了多年。
田婆子见他有些愣神,忍不住笑着絮叨,“您不用站着等,市集不远的,晏公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放了扫帚去扶祝约进屋,晏闻嘱咐过她祝公子身上有伤,于是她分外上心。
“无妨,我站一会儿。”祝约自是不习惯娇生惯养,他看着已经扫了一大半的院子道,“田婆婆您也歇会儿。”
田婆婆笑了笑,她鲜少伺候过这样俊俏又善解人意的主子,心中欢喜,依言坐在廊下,感叹道,“晏公子对您是真的好,总叫我想起我家那个带着我从扬州过来的老头子,也是这样的。”
她不懂二人身份,只当是江左来的富商,因此说话没什么遮拦。
祝约其实不太会与这样的老婆婆聊天,想了想才道,“您贤良,是田老爷好福气。”
田婆婆被逗迷了眼,“诶呀,公子可折煞老奴了,我年轻时可不贤良,泼辣又爱骂人,当初媒人都头疼,说我嫁不出咧。”
她又道,“当年啊,有人来说亲,我爹娘就让我装,装得贤惠得体又大方,能骗到一家是一家,过了门再说,我说这不是骗人吗?我可不干这缺德事儿,你猜结果如何?”
祝约摇了摇头,他听田婆婆继续道,“我非叉着腰跟不讲理的对门吵架,就是要让求亲的人看看我是个什么模样,若是装了一时我就要装一世,那多累啊,不如就坦荡荡的,要你的人自然会要,不要也拉到。结果真就只有我家老头子说看上我麻利,说我什么脾气他都喜欢。”
“我们俩算不上公子这等富贵人家,虽清贫,却也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田婆婆叹道,“所以啊...这真要过一辈子的人,不管你什么样,他都喜欢的。”
祝约听到这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他道,“是晏闻教您说的吧。”
田婆子一愣,闹了个大红脸,晏闻拿赏钱交代她帮忙哄哄人,结果倒被一眼看穿了,忙道,“虽然是晏公子教的,可理是这么个理啊。”
初夏风景正好,祝约站在廊下,笑意渐浓,他无意让田婆婆难做,也明白晏闻这是拿他当小姑娘哄了。
他点了点头顺着田婆子道,“嗯,是这个理。”
两里外,秦王府。
晏闻拎着糕,让门房留了一份给午睡未起的朱婳,自己则去了偏厅。
他脸上没多少笑意,这些日子他从未与朱桯正面交锋。于祝约而言,这位秦王殿下亦师亦父,所以识人总是带着善念,不肯过分揣测。
于他而言,这位秦王殿下城府之深足以让人胆寒。
偏厅里,朱桯得知他求见没有意外,请他落座。
并不相熟的二人没有寒暄,晏闻直接了当道,“循如如果动不了三大营你打算如何?”
朱端与虎谋皮,祖梧起兵造反,再由秦王出面平乱不过都是纸上谈兵。他们之间一旦真刀真枪,三大营必不可少。
祝约虽有虎符和谢原所制火器,但三大营不会因为前朝虎符就出兵皇城司,若想使动三大营,关键只在于一人。
他不知道朱桯会怎样利用祝襄,但他清楚秦王的不择手段。
“祝襄是循如的命,秦王殿下最好想清楚了。”
“祝襄亦是我的兄弟,再说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反,又怎么会去动他?”
朱桯觉得好笑,他摩挲了下指尖,“晏公子这话是否将本王想得太过小人了?”
晏闻抬眸看向朱桯,眼底阴沉,冷笑道,“我和祝约不一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听,只信我自己手里有的,秦王爷若是敢动祝襄,晏某不说十成把握,也有六七成叫您后悔终生。”
朱桯并未被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唬到。
他手中没有什么大的筹码可供拿捏,所以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而后笑着看向了晏闻。
晏闻也在看他,眼底阴沉地说了两个字,然后就这样看着对面老谋深算的人沉默了下去,伪装完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痕。
那一瞬,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望着秦王,语气淡淡地,“大朝未来的储君安懋,换祝襄平安,您怎样都不亏。”
预计一百章内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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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