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大暑,檐外青瓦传来雨水劈里啪啦的声音。
梁瞻世站在朱色的围墙下,听着一阵又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辅帝阁中传来,苍老浑浊的双目微微颤了一下。
这是又在胡闹了。
天际有雷声,掩盖了叮当作响的魂铃和诵经声,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抱在腹前的双手紧了紧,而后随着王伏往西六宫走去。
小定侯离京,长公主失节,与鞑靼结怨这些事已经过去月余,但皇帝好像还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辅帝阁里道士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那只丹炉也没消停过,炼化到最后不知道炼的是谢铮还是皇帝自己。
梁瞻世身为帝师和汪辅一都在辅帝阁外跪过,劝过,无甚作用,甚至最后承泽帝连他们的面也不见,终日溺于得道成仙的春秋大梦。
今日他进宫不是为了规劝,而是留春台的梁妃特地请旨想见一见自己的祖父,皇帝罢朝,这等小事皇后准了也就过了。
承泽帝一后三妃,皇后之下即是梁妃,皇后有太子启修,梁妃则是在承泽帝登基第二年诞下了二皇子启岳。
帝后夫妻伉俪,论恩宠梁妃不及李皇后,但她所生二皇子却极为受宠,出生那天承泽帝大喜过望,亲自赐了个好名好字。
启岳,字平疆。
得知消息那日,梁瞻世正在府邸小憩,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回过神时已经是一头冷汗。
承泽帝虽立李京卉为后,也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但后来种种举动都像在昭示着东宫即将易主。
再忆起当初选妃宫宴上,朱端一眼相中的是他的嫡孙梁锦淑。
他为此担惊受怕很久,但梁锦淑温柔贤良,从不与李皇后争高下,加之太子启修的位子坐的稳稳当当,久而久之,宫中竟也平静了下来。
留春台,万籁寂寂,这里几乎是西六宫最安静的居所。王伏并未通报,直接引梁瞻世穿过庭院进入主殿。
纱雾帘后梁妃咳嗽了两声,有些瘦弱的身躯微微躬了起来。
梁瞻世绕过纱帘,哑声喊了一声淑儿,清隽秀丽的梁妃抬起头,只一瞬眼眶就红了,但她没说什么,提着繁杂的宫装伏身对梁瞻世拜了一拜。
“祖父。”
梁锦淑跪在地上,头顶金玉的冠子压弯了瘦弱的脖颈,宝石流苏打在地面上,叮当作响。她面庞很美,但身上实在是太瘦,以至于那身宫装都空空落落的。
嫁入宫中时她刚及笄,生下二皇子时尚不足十七,一副未长成的身子已是千疮百孔,常日都用药吊着,即便如此,她还是病恹恹的,神态终不复当年少女模样,
王伏领着丫鬟退出留春台主殿,将这处静谧留给这对许久未见的祖孙。
“娘娘不该跪我。”梁瞻世有片刻迟疑,他还是迅速扶着孙女干枯如骨的双臂让她重新坐下,接着叹道,“你过得不好。”
梁锦淑红着眼没有回答,这座宫殿里里外外都是奢靡至极的,就像为了补偿曾经住在此处的恭慈皇后一般,比李皇后的坤宁宫都要华丽。
传言帝后情深,但在宫中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承泽帝心中真正钟情的恐怕是这位梁妃娘娘。
然而他们不解的是,宠爱加身,梁妃却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形销骨立。
“祖父,我本不愿进宫。”梁锦淑低声道。
她虽红着眼,却没有落泪,苍白的嘴唇抖了抖。
“求仙问道,一国将亡,皇城里的事没有人比皇城里的人看得更清楚了。”
梁瞻世坐到孙女手边,仿佛明白了今日梁锦淑为何一定要见他。
他闭上眼,叹道,“淑儿,身为一朝后妃,律例,规矩,都是你必遵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需得掂量,切莫任性妄为。”
一朝有一朝令,从梁锦淑入主留春台时起,她就不再是太师府的小姐,而是大朝的妃子,一生都绑缚于皇家。
“这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梁锦淑深知祖父的固执脾气,律法规矩在梁瞻世那里总是大过天。
就算当初江左旧臣极力推崇秦王,他毫不犹豫地择了朱端,为的不过是朝律中皇位当由皇子所承几个字。
后来她在宫宴上被选中,惊慌失措地回到家中哭着求父亲想法子不进宫,她对一面之缘的少帝没有任何感情,也曾饱读诗书知道天地壮阔,对深宫只有恐惧。
梁父心疼女儿,也确实想了很多办法,然而尽被梁瞻世一句皇命不可违灭掉最后一丝希望。
承泽帝确实喜欢她,皇后之位太重,便只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宠妃,后来启岳出生,朱端动了东宫易主的心,给孩子取字平疆。
这两个字太重了,重到压得留春台喘不过气。
于朱端而言,这是他无上的偏爱。于她而言,这份‘偏爱’不过是主子把玩富贵囚笼中的家雀。
“可是祖父,我不能拿启岳的命作赌。他才三岁,刚学会说话走路,人生还长,您可曾想过,若真有一日大朝亡了,启岳如何自处?”
梁锦淑落下眼泪,“您知道皇上曾动过废启修的念头,是我求他不要立启岳。我当年问他‘既能让臣妾为妃,为何不能让启岳为亲王?’他的回答我至今都记得。”
梁瞻世花白的胡子抖了一下,他看着家中曾经娇养的孙女,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他说皇后之上有皇帝,而皇帝之上再没有旁人,启修将来登基,日子难过的是启岳,他不愿启岳陷于险境。”
梁锦淑似乎觉得可笑,她仍是端庄的,一举一动皆遵循规矩分毫不差,但看着却像是被抽去了神魂,双目空空地望着虚无中的一点。
“皇上从来不曾想过,若刚开始就没有让我进宫,又哪来的险境?若我有的选,我宁可启岳没有出生。”
“可他还是来了,祖父...他就在我肚子里一日日长大,出生时那样小,现在已经会喊我一声母妃了。”
梁瞻世深吸一口气道,“淑儿是在怪祖父当初让你进宫了?”
梁锦淑苦笑了一下,“宗族皇恩,我一介卑末女子,怎敢去怪?今日不过是想恳请祖父,带启岳出宫,就当大内从没有这个孩子,否则将来坐上皇位不论是谁,他都不得善终。”
“荒唐!”
梁瞻世闻言,忽得站起身,他扫落了桌案上的瓜果,几乎是气急败坏,“我送你进宫一人之下,为你着想,启岳堂堂二皇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有果子打在繁复的衣裙上,梁锦淑疼了,她却巍然不动,垂眸望着滚落在地的果子,长叹一口气。
她对梁瞻世的反应毫不意外,只是有些难过,于是她开了口。
“祖父为何只反驳我送走启岳,不反驳皇位易主一说?”
梁瞻世霎时没了声音,他站在堂中,风烛残年。
“因为您比我看得更清朱端是什么样子。”
梁锦淑不再端着恭敬,她站起身,“连我一介女流都晓得无论何种境地,天子都不该弃朝政不顾,求仙问道,那些不过是市井三流骗术,百姓能信,而一国天子不能!”
梁瞻世彻底说不出话了,他看着自己的孙女,瞠目结舌。
江东风云莫测变幻多年,不论史书还是躬亲,天子朝臣无数,他如何不懂承泽帝,只可惜世间有例法有伦常。德元帝再英明神武,一辈子最过不去的坎也是身后史书所载谋逆二字。
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来位不正。
秦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迟迟不肯动手,他何尝不知国需明君,但若不尊律法帝位皇权皆能者为之,天下终将大乱。
他深深望了孙女一眼,袖袍中的紧攥的手松开,吐出一口浊气。
“谋逆者按律应当株连九族,娘娘所言今日所言我身为你的祖父权当未曾听到,但若此番话被旁人听去,莫说启岳,连同我梁家也绝无活路。”
梁锦淑睁大美目,跌坐在椅子上,话已至此,梁瞻世的选择昭然。
臣子不便久留后宫,梁瞻世没有多留,他离开留春台时身影萧瑟却挺拔,仿若葱郁松林里唯一一株向上昂扬的枯枝。
庭院再度空旷下来,堂中西洋宝钟发出低鸣,梁锦淑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抬眼时已经是面无表情。
自长在太师府以来,她获宠无数,祖父母,父母,姨娘乃至丈夫都将她视若珍宝,她好像被爱着,又好像从来没被爱着。
只有启岳,她拼命生下的孩子,相依为命的全部寄托。
她不指望梁瞻世会答应,却也没料到梁瞻世如此果决。
殿后走出一人,商赢站在她身后,望着那道消瘦的身影,仿佛一眼望见了如果当年嫁入东宫的自己。
承泽帝有两子,只要他不肯禅位,改朝换代也轮不到秦王做这个皇帝,故而这两子去留成了一道难题。
祝约最开始的选择其实是太子生母李皇后。
然而她见过李京卉,这位皇后娘娘确实只是个小女儿家,夫为妻纲,循规蹈矩,对前朝之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年岁小些的梁妃是个有主意的姑娘。
她找到梁妃娘娘时,她心底还存有对祖父的一丝指望不愿联手,直到今日,梁瞻世第二次亲手灭了她的希冀。
商赢走上前去拍了拍她,语气淡淡,“天底下宗族皆如此,梁公所为亦有道理,他只是将你排在律法门楣之后罢了,他不肯带走启岳,我会帮你。”
梁锦淑抬起头,了然。
她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握住商赢的,一字一句道,“商姑娘,我这一世已毁,只求启岳做个平凡闲人,无忧无虑一生。若能成,我愿以性命向你担保,东宫启修做不成这个太子。”
某种意义上梁老头没错。
小侯爷:专业的事儿交给专业的人做。
梁妃:开启宫斗模式。
(宫斗内容不细写,看我有没有空搞个小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