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从前,他绝对没有胆子找上门跟秦王说这样一番话。
莫说现在无官无职一介草民,就算是寺卿之位在身,秦王也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
如今有了祝约,他愿意赌一把,赌秦王不会动他,继续粉饰着明面上的和平。
听到安懋二字,朱桯沉默了许久,在他要说什么之前,晏闻又开了口。
“秦王殿下不必推拒说安懋并非您的亲生儿子,若无把握,我不敢来此处与您相谈。”
他并不想给秦王任何反驳的机会。
“承泽元年,诚宜郡伯的夫人有喜,请了城中挂冠的太医整治,留下了不少脉案。我去问过,这些脉案尽数被药铺以清账之名毁去,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诚宜郡伯府行事低调,也无人想到去查安鹄升的家事。”
“但是殿下须知一点,做过的事总会露出马脚。诚宜郡伯夫人怀胎那段时日,府中为夫人定了不少大身量的衣物,贴身之物都嘱咐了铺子一句不要麻制。”
晏闻似笑非笑地看向朱桯,“疽症,轻则背后生红,重则生疮,多发于草原关外风沙重地,忌酒忌寒......忌麻制中衣。”
朱桯脸色微滞,被晏闻看在眼里,他继续道,“当然诚宜郡伯夫人患上此症也不无可能,只是疽症难以根治,需得精心养着,一旦发作浑身痛痒难耐,患病之人是不会自讨苦吃去穿麻制衣物的。”
朱桯指节发白,面色终于彻底冷了下去。
“晋同织造坊每年都要做城中权贵的生意,不知怎的,后来的诚宜郡伯府再未在此事上讲究,去年尚麻的时候,做了不少衣裙。王爷终究疏忽了这点,不过也不奇怪,毕竟寻常没人闲着没事去查哪家夫人穿了什么衣裳。”
晏闻缓缓道,“只有生意人,他们最需要记性,哪家主顾有什么喜好都刻在脑子里,布料铺子的伙计接到诚宜郡伯府的生意时还奇怪,觉得莫非夫人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治好了此等顽疾?”
“后来我派人找到了那个离开金陵归隐的老太医,他还记得当年诚宜郡伯夫人的脉象虚弱,说她不仅有疽症还有咳疾,身子孱弱,恐会难产。而如今的伯府夫人,可健康的很。”
朱桯闭上了眼睛,他眉毛一点一点拧起来,一向平静如水的脸上浮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安燕回最后的日子是在京中诚宜郡伯府度过的。她担着王妃之名,然而一生除了新婚和逝世,竟没有一日安稳住在秦王府中。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在西北风沙地怀上的。
赵氏起兵,他回京平乱一路匆忙,等朱端登基,他主持朝政接安燕回回到金陵时才发现她已有身孕。
她早年生朱婳时受惊太多,加之一路颠簸,身子已经垮了。多年无所出,一朝有喜,这个孩子来的太巧也太不巧。
他想了半天竟然没有多少欣喜,满脑子都是当年女儿被害后的痴态。
确认有孕那夜,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这个孩子不能留在秦王府养大。
放眼京中能帮他这个忙的只有诚宜郡伯安鹄升,他派人请了这位伯爷,求他借安夫人之名保住这个孩子。
安鹄升比老郡伯仁厚,与安燕回感情极深,心疼朱婳也知道他的难处,立刻就应了下来。
在一个深夜,安燕回抱着肚子,瞒过所有人跟着兄长嫂嫂回到了诚宜郡伯府。
此后安鹄升时常传来消息,说是太医诊脉说王妃脉象安稳,定能顺利生产。
那时候他刚摄政,事情繁多,听到这些消息算得上十分安慰。偶尔悄悄去看安燕回,她气色总是不错,还能玩笑几句。
然而冬至那天,他从辅帝阁冒雪归来,见到的是秦王府内安燕回蒙上白布的尸体和襁褓中的婴孩。
安鹄升一身素白,他将软绵绵的一团孩子送到他怀中,七尺男儿双目赤红,站在妹妹灵前几度哽咽。
“燕回是看了孩子后笑着走的,她说此生得遇王爷再无遗憾。”
安鹄升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他呆立在堂前漫天飞雪中,垂眸看着怀中的孩子带着新生的懵懂,伸出一只小手,努力抓住了父亲落在肩头的一缕长发,而后大声地哭了。
婴孩在母亲灵前哭地惊天动地,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后来这哭声越来越大,满院都在哭,大雪也连续不断地落了好几天。
他沉默着操办完丧事,突然就发了疯一样要去找接生婆子和太医问个清楚,最后被安鹄升拦在了王府前。
“你要前功尽弃吗?!”
安鹄升顾不得尊卑,红着眼斥问道。
接生婆子是他从外头找的老手,绝不认识郡伯夫人和秦王妃,生产后早已封了口送远了。至于诊脉的太医,从一开始就已经诊出此胎难产,也说过强行生子会有性命之忧。
安鹄升想过告诉秦王,却被安燕回阻止了。
她拖着病躯挺着肚子,眼神却清明一片,一如从前未出阁时通透的模样。
“兄长,我知他的志向绝非困于王府方寸之地。我也不是要非做什么传宗接代的圣人,很早以前春山就说过,此生有个婳儿我们夫妻足矣。”
安燕回纤弱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神怜爱又悲伤,“若他知道实情,肯定会不要这个孩子。只是我这副身子我自己晓得,就算不要这胎我也活不了几年。我想生下他......想让他们父女在人世间多个依靠。来日他若能成大业,也好过云巅太凉,无人作陪。”
那日他站在秦王府中,当着安鹄升的面和满目素白,抱着懵懂无知追出来的女儿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是安燕回拟好的名,单名懋。字是他取的,字忆回。
安懋留在了诚宜郡伯府长大,一来跟着他只会提心吊胆,倒不如留在金陵,既有伯府照料,也能光明正大进国子监学,由最好的夫子教养。
“我无意揭王爷心中伤痛,也无意用幼子胁迫。”晏闻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既为人父,理所应当知道父子天伦来之不易。循如一直都是个能忍的人,朱端那般羞辱他他都没想过要反,只一味躲着,走到如今这步,还是因为朱端用他的父亲威胁他。”
朱桯沉默了片刻,终于缓声道,“今日你拿安懋威胁本王,本王并未生气,相反有几分高兴。因为我不仅不会对祝襄做什么,我会护他周全。你能来说这些话,恰巧说明本王将你送到循如身边是对的,你对他很好。”
晏闻不知道这老狐狸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手中最大的筹码就是安懋。
头一回疑心这个孩子是因为祝约与他讲了过去的事情。
凉州三年,祝约早已将安燕回当作自己的第二个母亲,而秦王妃死前,他未曾得见最后一面,所以难以忘怀。
他那时统管大鸿胪和礼部。记得在王公贵族丧仪记档里,这位秦王妃被寥寥数笔带过。
礼部老官对此也一知半解只说是暴病而亡,秦王伤心过度未曾劳动礼部女官,亲自替王妃更衣落葬。
他原先未曾起疑,直到朱桯送上大礼求共谋。他才留了个心眼,查了秦王身边所有能查到的人,惊异地发现诚宜郡伯世子生辰与秦王妃忌辰十分相近。
凡事有了怀疑再查下去原本是很容易的事。
然而他去查诚宜郡伯夫人怀胎的医案时才发现此事艰难且不同寻常。
王公贵族若有女眷怀有身孕,常请宫中乳母太医留诊府中。诚宜郡伯是伯府,又和皇家沾亲带故,请太医不是难事,然而宫中却无夫人医案,只能说明当年伯府是从民间请的大夫。
于是他循着线索找到城中医馆,又被告知当年脉案已经没了。
查到此处他才算是对安懋的身世有了头绪。
他一边派人暗查医馆老太医的下落,一边从其他地方入手。好在运气不错,许含英这等人精生意经都刻在脑子里,和他提及诚宜郡伯府,所有账目一并冒了出来,麻衣的蹊跷跟着浮出水面。
若说朱端与祖梧是与虎谋皮,那他们与秦王也不遑多让,他总得有些筹码。
这原是他用来保命的筹码,但想到三大营和祝约,他顾不上那许多。
“你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本王不至于不领情。”
朱桯看着他怀疑不减,无奈道,“你且放心。”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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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