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金陵晏闻没带几件东西,家中也只给配了银两和两个自小照顾他的老仆。乌衣巷遍地都是王侯将相,他不敢像在国子监时那般冒头,因此没雇多少仆役,整座大宅冷冷清清。
堂屋里已经点上了灯,纱屏后人影绰绰,听到有人回来,人影从屏后提裙走了出来,是不见喜色的康南长公主。
她就站在屏风旁边静静地等晏闻走过来,两个宫中女使守在两侧垂首侍奉,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康南长公主自新帝登基一直住在柔仪宫中,连长公主府都很少回。她与晏闻的事早就满朝皆知,但从未有过逾矩之举,更别说不发拜帖就堂而皇之地来到晏府。
“你怎么来了?”晏闻摘了风帽,有些惊讶,更见欢喜。
朱翊婧却避开他骤然后退了一步,她望着晏闻,咬紧了抹了胭脂的下唇。
“宫里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晏闻皱眉望着她,又觉得不像,他牵住那双藏在袖袍里的手,觉得太冷,就拿自己的手捂着。这回朱翊婧没躲,只是仰起头,一双杏眼盯着晏闻看了许久。
等双手暖起来,她才叹道,“是我给你委屈受了。”
晏闻不解她话中何意,朱翊婧已经拉着他往堂后走去,她穿着藕色的宫装,长裙划过苑廊种的花草走至尽头有一处小巧的花厅。
从前的晋国公风雅,八面的小亭都用昂贵琉璃镶嵌轩窗,仰头可见满园芬芳。
晏闻随她做什么,只跟着走,等到了花厅,他看见了一扇巨大的苏绣枫屏,那是折桂楼宴席上长公主的示爱之物。
枫屏深得主人珍爱,每日都有人洒扫,因而丝线色泽如新,像团烈火烧得炽热无比。
“我知道做天子妹的夫婿要守许多规矩。”
朱翊婧放开他,抚上屏风,有几分委屈,“御史台的眼睛更是时时刻刻都盯着你,不能有外室通房......竟然逼得你去了河房那种地方。”
晏闻这才听懂她在说什么,心道这委屈原来是自己给她受了,哭笑不得,“我没有......”
“我不是在怪你。”
朱翊婧打断他,又摇了摇头,不复长公主的姿态,神色也有些慌乱。
出身金陵的人都知道秦淮河是什么地方,世族公子多数喜欢在那儿养外室,女子更是个个娇艳如花,手段了得。
“我是想告诉你,如若你真的喜欢那位芙岚姑娘,可以待大婚后纳入府中......”
她低声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是去找她查一桩案子。”晏闻无奈一笑,擦了擦她惶然间流下的眼泪。
他不便和朱翊婧细说承泽帝对宋家的打算,只宽慰道,“你皇兄信我,才将此案交予我,我和芙岚并无瓜葛。”
朱翊婧也不知信没信,她深深看了晏闻一眼,忽然松开他走到那扇枫屏后,隔着一层摇曳纱影,解开了领间的珍珠缀扣。
藕色长衫被挽至半臂,初春的时节,她外衫下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杏色里衣,她迟疑了一下伸手解开了里衣的衣带。
突然明白她在做什么的晏闻霎时连呼吸都滞住了,他疾步绕到屏风后,伸手将那件脱了一半的外衫重新拉至她的颈间。
朱翊婧睁着一双泪眼看他,像是不解。
晏闻不语,低头仔细替她扣好衣服,拧眉沉声道,“你不必做这些。”
“你...不要我?”
朱翊婧懵了,她看着晏闻重新弯身替自己顺好衣角,有些迟疑地发问。
“阿婧。”晏闻顺平那些刺目的褶皱,轻声唤她。
“我既无缘幼时就在你身边挡刀挡枪,那么我后来步入朝堂,替你皇兄分忧解难,每一步都是为了让你从此后不用再看人脸色过活。我你记住,你是一国长公主,天下都是你皇兄的,不必小心翼翼,不必奋力讨好,这世上没有人会负你。”
他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心疼,康南从小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如今就算什么都好了,也会患得患失。
晏闻这些年谨遵礼法,为了她从未有过女子在侧,一个芙岚,竟逼得她做这样的事。
朱翊婧仍在发愣,像是呆了。
晏闻有心想逗她一笑,“反倒是我...有时我一直在想,我一个末流商贾门户,从前又那样不懂事。也不知沾了什么好运道,何德何能被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看上,若论惶恐,我只怕比你更甚,今日你能来,我便知你心里有我。”
他牵了朱翊婧去看那屏风,声音沉缓而坚定,“你我心皆如此,所以你大可以信我。”
他想将眼前这个姑娘从过去拉出来,重新收拾干净齐整,告诉世人这是大朝的长公主,他的心上人。
朱翊婧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她垂着泪眼,木偶一般被牵着跟晏闻回到堂屋。
晏闻轻声问她要不要留下用饭,她顿了一下,才哽咽着说皇后有邀约,像是为今天的鲁莽红了脸。
晏闻终究没说什么,让人套马送她回了宫中。
女官沉默地陪在朱翊婧身侧钻进晏府宽大舒适的马车。坐进去的一瞬,楚楚可怜的女儿家脸上已无半点哭态,取而代之的是乏累和隐隐愧色。
她穿得单薄,女官替她裹上毯子,劝道,“您实在不必为了晏大人做到这个地步。”
“一个长公主,自甘毁了名节,自荐枕席。”
朱翊婧神色淡淡的,她玩着自己的衣角,长舒一口气道,“只有这样,他才会信我对他是真心。”
康南长公主长着一张和吴嫔很相似的脸,眉目缱绻,柔婉和顺。却与久居深宫唯唯诺诺的母亲大不相同,她从小就知道怎么去用自己的美丽,怎么用乖顺的神情去求得他人的怜悯与同情。
但也仅仅是如此罢了。
幼时她常饿肚子,有次装傻卖乖,哄得一个膳房的小太监给了几块点心。那小太监或许是看她和朱端可怜,后来也常常接济,她那时太小,把人家当了恩人,心中感激。
谁知东窗事发,宋贵妃问责,那个慈眉善目的小太监跪在那里,一口咬定那些东西是他兄妹二人偷的。
宋贵妃正愁找不到借口发落他们,就有人送来了把柄。
她和朱端都太小了,一顿板子必得去了半条命,朱端死死把她护在怀里,恶狠狠地盯着那些行刑宫人,直到吴嫔匆匆赶来。
吴嫔给宋贵妃磕头,磕烂了皮肉,说子不教,母之过,要代为受罚,最后她被按上了长凳。
朱端则跪在一旁揽着自己,浑身颤抖。
很多年后,耳畔仍是是母亲行刑时凄厉的喊声,眼前仍是那个被她视作恩人的小太监对着宋贵妃点头哈腰的谄媚笑容。
真心?她半点也不信外人的真心。
就算祝小侯爷也一样,当年祝侯府那样大的权势,说关照也不过就那几年。最后还不是说走就走去了凉州,继续将他们母子三人留在冰冷的大内苦苦捱日子。
后来在梅里时遇到了晏闻,晏湖东不论才学还是样貌都出众得很,对她更加是百依百顺。
那时她年岁不大却已经有了一副冷血心肠,想着金陵皇城是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晏家虽无官职,但富甲一方,最要紧的是自由,远没那些条条框框束手束脚。
所以她会对晏闻笑,会哄得他高兴,会不经意跟他讲自己在宫中的悲惨过往。
谁知后来朱端行了大运,白捡了个皇帝做,她也跟着成了唯一的长公主,那时她还存了几分天真念头,以为苦尽甘来,再无人敢踩在她头上,也不必再去费力讨好一个商贾门户的晏闻。
金陵高门,天下男人都将是她的裙下之臣。
封长公主那日,她一身华美红妆,春风得意,朱端却告诉她,大明不定,他的皇位坐得风雨飘摇,心惊胆战。
恰逢此时,晏闻以头名入奉天殿,成了天子近臣。
一国长公主不得不为了皇兄和他的天下打算,于是她重新走到晏闻身边,用情意绊住他,用可怜拿捏他。
倒是晏闻这些年一如既往,就算婚事拖着不办,也绝无二话地对她好。就这么走着走着,她恍然觉得自己竟也生出了一点点真心,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愧疚。
晏闻看似洒脱,实则一身傲骨,她怕晏闻知晓后不要她,更怕晏闻对她失去兴趣,与皇权离心。
“姑姑。”朱翊婧轻声喊身侧的女官,满脸忧思道,“其实要论起情谊,他和祝约是早于我跟皇兄的,也不知让他去试探这步棋是对是错。”
女官在一旁听着,不知道这和祝家的小侯爷有什么关系,一知半解道,“晏大人这么爱重您,什么情意也越不过您啊。”
“你不懂。”朱翊婧莫名有些烦躁,“若这位小侯爷是个寻常粗鄙武夫也便罢了,偏偏......”
她有些难以启齿,这些年祝约再怎么藏拙韬光也藏不住那张面孔。
任凭谁都想不通,明明是个上过战场,手上沾血的莽汉,历经归来,姿容却仍然宛如山巅雪月下竹,一身清韵连九五至尊都被弄得五迷三道,为了防祝约有女人,竟默许传出那等流言。
从前她庆幸晏闻喜欢女子,不会被男狐狸精勾了魂。但见朱端对祝约强压着自己的疯魔德行,又接连和后宫生下两个皇子后,她也不那么肯定了。
女官听不懂她指什么,还以为是皇上忧心定侯府叛变一事,也起了几分担忧,“奴婢听说他二人一道长大,同至官学,后来才淡了交情。可世事难料,如若晏大人站到定侯府那边,您也得提醒皇上早做准备。”
朱翊婧闻言沉默下来,心中有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感。
马车往宫城走去,她突然伸手将自己平整的衣角重新揉皱,低声道,“如若真有那日,我会亲手杀了他。”
康南长公主仪仗离开后,晏闻没有叫厨房布菜,而是收了笑容,走回那座花厅。
应松跟在一侧,看晏闻立在屏风前,疲累地叹了口气。
“今日石鼓巷,我只带了你和两个侍卫,你且去查一查,是谁把消息告诉长公主的。”
应松这才反应过来长公主来晏府原来是兴师问罪的。
他们今日原本是去北市街找宋旵的,结果晏闻临时改了主意才绕道石鼓巷,这么快的消息,只能是跟着他们的那两个侍卫传出去的。
他稍有犹豫道,“敢问主子,怎么处置?”
毕竟是康南长公主安排的人,他不敢轻易决断。
晏闻在琉璃窗边坐下,却无心赏景,今夜朱翊婧的到来让他生出一丝荒谬。
若问他平生最恨什么,那必得是胁迫和监视。
小时候晏凌鸿对他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自五岁开蒙,他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家丁如数报上去,但凡有不合晏凌鸿心意的,都会是祠堂和责打伺候。精铁的鞭子抽了他整整十二年,轻则皮肉青紫,重则伤入骨髓,那滋味着实撕心裂肺。
后来祝约出面讨了长鞭并交给他,他独自跑到灵岩山顶,用石头把铁鞭敲得粉碎,尽数从山上丢了下去,也是那天他深觉自己的噩梦结束了。
年轻的晏凌鸿三十年考了无数次也没能进士及第脱离商籍,最终认命回了老家。
晏闻听他说过无数次的寒窗艰辛,所以他憎恨晏凌鸿,却无法完全去恨他。
晏老爷冷漠严苛,趋炎附势,不论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但他也给了晏家兄妹人人艳羡的富贵日子,打过他之后也会后悔叹气,觉得下手过重。
这么多年他捧着供着长公主,为的就是她能快活,今日之事,他除了心疼朱翊婧,还有些心疼自己。
从无人在意他怎么想,哪怕他已无数次告诉朱翊婧要信自己。
“找个借口,发落出府。”晏闻补充道,“别做的太显眼,就说府中开销大,按季清算人口罢。”
我觉得公主不算反派,单纯的事业批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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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