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赢在洞玄观赖了几日,终究被商家派来的人接走了,她离开的前后脚就有传旨太监到了聆山道院,传话说圣上免了他的禁足,即日回国子监当值。
祝约跪在地上接了旨,眼底晦暗不明。
朱端对他究竟防到哪一步尚不明晰,这次没套出谢原的下落,提前放他回去是不是又有暗枪埋伏着他也不清楚。
商赢这次来是个替他洗了韩王孙名号的好机会,同样也会在多疑的朱端心里再添一道罪名。
她曾是悯太子的未婚妻,现在他祝小侯爷搭上了先太子妻,怎么看都是其心可诛。
临行前,罪魁祸首闲亭道人装模作样地出来送他,笑着让他记得先回侯府洗一洗身上烟熏火燎的仙气,祝约颔首应下,这才带着净澜回家。
朱门白墙黑瓦如旧,檐下当年周皎亲手系上去的香包竹灯还在,庭院里祝襄的武场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拿起过,两侧兵器架上的刀枪依然寒光四射。
有人站在月下等他,正拿着一把精钢长刀细细看上头的纹路。
祝约让净澜下去备茶,自己对着入夜前来的汪辅一行了个礼。
汪辅一身着正二品锦鸡文官服站在那里,像是刚从中书省回来,鹤发鸡皮,精神矍铄。
他掂了掂刀,摇头叹道,“年少时和祝老头对练,尚觉这东西太轻,拿在手上都飘着,底盘也不稳,如今站在这再拿起来,倒有些压手了。”
祝约掸去身上赶路的尘灰。
“汪阁老风骨犹在,当年觉得轻,是少年不谙世事,肩上担子也轻,如今觉得手上重,不过是心思更重。”
“小祝约。”汪辅一闻言发笑,喊了他一声。
他突然将那刀凌空抛出去,一道寒光划破院内寂静,祝约身形不动,凝神间已然稳稳将刀接住,耳边传来汪辅一苍老的声音。
“心思重?这些年你又待如何?”
“晚辈很好。”
祝约双手执住那把刀,走上前去,将其重新放入兵器架,低声道,“只是不该舞刀弄枪了。”
汪辅一背着手,锦鸡鲜艳,花白的胡子在晚风中颤,“祝府是天生的将帅,德元帝起了祝豫,祥初帝起了祝襄,现到承泽一代,你倒是成了个文人。”
“阁老也是文人。”祝约顺好兵器,抬手请他进屋里坐,“谁又敢说文人不能定天下?”
定侯祝家发迹于战场,最鼎盛之际揽江军遍布九边重镇,那时流传着非定侯令不得入关之说。
德元帝分外器重祝豫,封了侯还差点抬了异姓王,以至于多少人都看不下去祝家的气焰。
汪辅一那时还年轻,刚登内阁,满腔抱负,心眼儿小,脾气大。
和御史台一帮人连上数份奏章请皇帝分了兵权,将他比作董仲颖之流,生怕祝豫弄权篡了天下。
德元帝的年岁可以做祝豫的父亲,看了只觉得好笑,一个跟着他在沙场长大的傻小子有没有篡位的念头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就挥了挥手把祝豫叫进宫,当笑话一样把奏表给他看了。
当夜祝豫就气势汹汹地上汪府把汪辅一揍了一顿。
汪辅一也不是个好惹的,挨了一暴栗后大叫一声,拳脚并用地扑上去,趁乱踹了祝豫好几脚。
自古以来武将揍文臣都是大罪。结果第二日俩人跪到德元帝面前时,都鼻青脸肿,滑稽无比,看来是谁都没讨到好。
德元帝哭笑不得问汪辅一可还好,汪大人铁骨铮铮露出一条膀子,不屑道,“臣幼时健体,此等三流拳脚尚能应付,不妨事。”
“你放屁!”祝豫朝他吼,“老子要是动了真格,就你那鸡崽子似的早抬进太医院了!”
“放肆。”见他失仪,德元帝出声提醒,他哄孩子似的又去问祝豫,“弹劾你的又不止汪大人一个,你为何单单打他啊?”
“哼。”祝豫背过身不语,青紫的脸上浮出一点红晕。
“说。”德元帝循循善诱,还不忘一碗水端平,“今日你说了,再跟小汪大人诚心道个歉,朕就网开一面,不治你的罪。”
汪辅一也哼了一声。
得了天子做保,祝豫才别别扭扭开了口。
“凭什么将我比作董仲颖那等丑汉......就算要拐着弯骂我,那三姓家奴吕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汪辅一你是瞎子吗?小爷这长相难道还配不上你用吕布作比吗?!”
汪辅一原以为祝豫会挑史册忠良来洗刷自己的冤屈。那正好,他也有一肚子的引经据典来辩驳这个嚣张小儿。
谁想到自己挨了一顿揍的原因...居然是祝将军嫌他把自己写的太丑了?
眨眼几十年过去,汪辅一还记得自己当时的目瞪口呆和德元帝在宫中开怀大笑之态。
君君臣臣,史书上往前数,日子里往后看,德元帝都是他心里最好的君主,而祝豫是他心里最上乘的将军。
然父父子子,祝豫之子祝襄依然带兵数十年,战功赫赫。
眼前的祝约到底是没赶上好时候。
汪辅一有些沧桑地想。
“朝中诸事汪阁老一定都听说了。”
祝约不知他心里的沟壑,请他上座,汪辅一没有推拒,他在主位右侧坐下,评价道,“你小子胆子太大,比你爷爷那个老匹夫还要无知无畏。”
“晚辈没有别的办法,谢原不能落入敌手。”
祝约跟聪明人说话,从来都是开门见山,“不论是鞑靼还是瓦剌,直白地打过来都是明枪好躲,怕就怕暗箭伤人。”
“所以皇上要围住皇都。”汪辅一双掌搭在膝上,八风不动,“皇上不全信揽江军,否则三大营和火器在手,石头城就真的是铜墙铁壁,半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祝约苦笑道,“阁老觉得是因为那半块虎符吗?”
祝襄弄丢虎符一事人尽皆知,承泽帝登基前两年秦王摄政,因此谁都没有怪罪,秦王去了曲靖府,朱端忍了几年,终于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哼。”
汪辅一鼻子里嗤笑一声,谏臣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骨子又直了起来,“就算这块虎符没丢,上头照样会疑你父亲。皇上终究是太过年轻,手腕不足,野心不小,不是他爹,更不是他爷爷。”
“他宁可舍近求远去勾搭宋家老二,也不愿意信自家三大营一把......若是九边重镇真的破,了蛮子打进城里,区区水师何堪草原铁骑?”
汪辅一抓紧自己的膝盖,面露不快之色,“老夫已上表多次,谢工部断不可杀,城防也应由三大营代事,可皇上说什么?他说汪大人年岁已高不宜操劳,真是可笑。”
祝约早已猜到如此,他问,“如果祝家把全部兵权虎符交到他手里,舍了爵位归隐又如何?”
“错!”
汪辅一听他此言,拍了桌子,“小祝约啊小祝约,你到底还不如你父亲,如果真有这么容易,我那个世侄早就丢了兵权带你一走了之了,去哪儿不比受这窝囊气强。”
祝约沉默地听他训斥。
“他之所以不走,不过因为这兵权交出去承泽帝也接不住。一旦如此他接不住落入旁人之手,水深火热的就不是你定侯府,而是这天下苍生了。”
汪辅一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眼中映的是祝府极高的乌木房梁和功德匾。
那是他的老伙计舍了一辈子安稳换来的门楣,真能如此,他又何尝愿意看到祝约和祝襄如此遭罪。
入内阁那一年他才二十,德元帝问他内阁立身之本为何?他说忠君,德元帝却摇了摇头,说错了。
不仅内阁,放眼庙堂,立身之本都是为民二字。
如若某日这君不能为民,谏臣死谏也得让君明白这个道理。
秦王走后几年,他遵循着德元帝的教导辅佐幼帝,却日渐耗尽了心力。
“皇上不信揽江军,那么为了保住金陵城,他只能动京口水师,今日请阁老一聚也是因此。”
祝约边叹边揉了揉眉心,“宋平章此人虽然有诟病之处,但朝中一半官吏经由他手,门生更是外放居多,遍布五湖四海。从前祥初帝放任宋昶把持京口,对宋家那些藏污纳垢的小聪明视而不见,就是因为宋家有真本事。我怕......这事儿没个分寸。”
“你担心皇上对宋远柏不是怀柔,是下死手?”汪辅一平息平息心绪,这回听懂了祝约的意图,“你想阻止今上动宋家?”
“我想请阁老帮忙想想办法,根基未稳,皇上斗不过宋平章,刚折了一个谢铮,这朝堂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汪辅一微愕,像是觉得祝约在道观里烧香烧糊涂了,“他那样待你,你还想着帮他?”
“不是帮他,是帮阁老所言的天下苍生。”祝约否认道。
他突然起身对汪辅一深深一揖,“如果我算得不错,宋平章的幼子宋旵在鸿胪寺当值,他会让鸿胪寺卿晏闻晏大人去做这把刀。要是不阻,宋平章固然伤不了皇帝,咬死一个无依无靠的晏闻却易如反掌,故而晚辈还有一请。”
汪辅一听他说到这份上,心中了然,“你要我帮你保那个姓晏的后生?”
“他于我有大恩。”
祝约没有起身,“如今他为了长公主归了皇党,万一将来......我不能看他泥足深陷,永无翻身之日,请阁老无论如何都要救他。”
“那位晏大人可不是无依无靠。”汪辅一不解,“坊间都说...他不是康南长公主的未婚夫婿吗?”
祝约交叠的双掌逐渐攥紧,拜得更低。
“承泽帝和长公主如果真是他的靠山,就当我枉作小人,多此一举。我怕晏大人也被蒙在鼓里,做了旁人棋子还一无所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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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