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喜好夜泊秦淮,在淮水江面上赏南朝的四百八十寺,看烟雨朦胧虚虚盖住满城春草,最后再生出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凄婉感慨。
河畔的石鼓巷便是这古诗词里的富饶之地,销金宝窟。
画舫从水面上荡过去,两岸河房女郎卷起湘帘,挽着薄纱衣服,朝这边抛来一个带着茉莉香气的媚眼,羞红了撑船小厮的脸,画舫主人却不解她们的风情,径直绕过白鹭洲,靠在一处河边小院前。
应松跃出船舱扶着晏闻上岸,河边易生苔,这里的石阶上光滑一片还细心的铺了有纹路的麻布,两侧石笼里栽着栀子和茉莉,掩盖其后一扇乌门。
晏闻拾级而上,扣了扣古旧的门环,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后,门被人拉开,走出一个姿容婉约的素装女人。
“芙岚姑娘。”晏闻朝她缓缓一礼。
“奴可受不起晏大人这一礼。”
早有人告诉她今日有客,故而她举止得体,不卑不亢,轻轻侧身请人进屋,未着粉黛的脸带着天生勾人的一抹艳色。
“你认识我?”晏闻接过侍从递来的包裹,跟着她进去,随口问着。
应松则自觉抱剑守在了门口。
隐在湖畔的小屋独有一番风情,去了秦淮两岸河房的奢靡之气,湘帘换素竹,朱盏换紫砂,窗台上栽着几盆叫不出名的野花,开的正盛。
芙岚寻了一张竹凳给他坐,笑道,“那年三甲打马从孔庙前过,奴又不是瞎子,怎会记不得大人的模样?”
晏闻看她抬手添茶点香,语中带了可惜,“奴也记得那谢探花虽不及晏大人风姿,却也有一副疏朗的才俊模样,如今......”
她摇了摇头,像是不想再提。
“谁人又知晓以后呢。”
晏闻随手放下那只包裹,面前那道茶点得极好,浮着如雪细沫,有些南宋遗韵的意味,他端起尝了一口,清冽回甘,是一道上好的茶。
芙岚看着他笑道,“不嫌弃贱婢这里的茶,晏大人好风度。”
她看了看晏闻,似有探究,“奴只是实在不明白,宋旭有那么多外室,晏大人为何偏偏找上我?”
晏府的人找上门时,她是惊愕的,不知道传闻中长公主的夫婿为何找上自己一个脱籍从良的妓子。
但当晏府随从说明来意后,她又了然。
“宋平章与宋昶都活精了,从他们身上实在无从下手,宋三公子还是个孩子。”
晏闻放下绘着兰草的碗,温和笑道,“而且我知芙岚姑娘心里有恨,非池中之物。”
芙岚轻摇罗扇,在满室淡香中看着他,亦是笑而不语。
同平章事宋远柏长子宋旭是出了名的纨绔风流,自年少时就流连烟花之地,不谈两岸河房酒肆,光是这石鼓巷就有他两三个相好。
教坊司入籍为妓的女子多数没有选择,她也是如此,深情的歌文弹唱了百八十遍,回头看看,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比起另外几个,她的运气不错,怀上了宋旭的骨肉,宋大公子惊喜之余,替她赎了身,从了良,又寻了石鼓巷这处清雅院子安置待产。
芙岚有着和她外貌不符的心性。她不信什么深情不寿,也不像另外那些女人做着嫁进高门的荒唐梦。
她只想有个孩子,有个院子,不用卖笑事人,安稳一世。所以宋旭娶妻时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学其他女人瞎折腾。
她不哭不闹,巴不得宋旭离自己远点,每天就住在此处晒晒太阳,侍弄花草,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寄托渐渐长大,偶尔还会动一动。
宋旭本性难移,婚后不久又开始拈花惹草,时常过来留宿。也许天生贱性,她越是让宋旭回家,越冷淡,宋旭就越觉得她是在吃醋生气,来得更勤快。
直至某一日,她不耐烦地开门,见到的是几个凶神恶煞的陌生婆子,乌篷船上还站着挎刀的宋府侍卫。
她无法形容那日所受的折辱,那是比她落籍为妓更惨烈的过往。剧痛过后,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腿滑下去,落在地上不动了。
明明再过几月,那东西就会哭,就会笑。或许再过几年,就能拉着她的手喊娘亲。
冷汗黏了满身,地上一片血泊中躺着一块同样血淋淋的红肉。
那是她的骨肉。
芙岚咬着牙看着,十指指甲扣进砖缝已经全折断了。
婆子掰起她的脸,似是有些不忍,灌了一剂止血汤药进去保她的命。
“你说你一个妓子,做什么生宋家长房孙的春秋大梦,这损阴德的事儿也不是咱们几个老骨头想做的。别想着去报官,也别想着跟大公子挑拨是非。不妨同你说句实话,今日这遭是宋相叫我们来的,你且掂量掂量,有几条命跟他老人家斗。”
婆子叽里咕噜地又劝了两句,也没有久留,一群人又乘着乌蓬离开,只留衰草凄凄中的乌门小宅和满室血腥。
芙岚趴在地上,她动一下都很疼,却拼了命把地上那个成了型的血块死死抱在怀里,痛哭了一场。
自那之后,宋旭也许是受了敲打,有很久都没来过。芙岚也不在乎,她把孩子葬在院子里的枣花树下,身子骨还未好就开始写诉状。
秦淮女子也有三六九等,最末等卖身卖笑,一流者文采斐然,常受文人墨客之邀游湖,品茶赏酒,芙岚少时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其实有一身好才情。
她用很久才接受自己的命,这一次她不想信了,她不信偌大一座金陵城,真的没有人敢动宋家。
诉状从府衙到大理寺,她甚至跪过皇城司六部,最后都不了了之。
宋远柏甚至懒得见她一面,最后她去敲登闻鼓,才派人来劝了一句。
那人满脸高傲地站在她身边俯瞰她,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姑娘,敲了登闻鼓又如何?一个未出生的肉团子连命都算不上,上司部更是天大的笑话,相爷说瞧你也是个烈性子的,不如拿了赏钱先养好身子,再离了金陵逍遥快活去啊。”
杀了人还要用一个赏字,芙岚从未听过这样好笑的事,她笑得癫狂,用尽力气将陈旧的鼓面敲响。
登闻鼓响,必得升堂,刑部郎官接了案子,看了诉状,也满面痛心告诉她会给一个交代。
结果不出三日又没了音信,有个小衙役来告诉她案子已结,还转告她几位大人说,以后此等后宅琐事莫要敲登闻鼓扰了司部衙门。
她回了石鼓巷,想过投江,想过拿把刀和宋远柏同归于尽,想过一定要在死前为孩子申冤。
现在终于有一把好刀送到了她面前。
“我查到了刑部司你的记档,宋旭的夫人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是和刑部侍郎赵长洲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你投告无门,不过宋家一句话而已。”
晏闻没有端着官腔,平静地跟她说着当年真相,“宋远柏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不能让青楼女子用孩子拿捏宋旭,所以才对你下手。我虽然还未为人父母,也知道其中苦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宋大公子至今都还留恋这处小院。”
芙岚毫不意外似的,低声叹道,“人总要活下去,我既然赎了身,伺候他一个总比伺候一群来得强。何况此事过后那傻子对我心中有愧,你喝的茶,这屋的瓷器书画都是他送来的,不受白不受。”
“那这就够了。”晏闻朝她一笑,眼睛缀满无边雅色,“芙岚姑娘美貌,何愁不能得偿所愿?”
目送画舫离开石鼓巷后,芙岚才回到屋内,那只包裹晏大人并未带走,留在了茶几上。
她心中隐有所感,拿着包裹推开后院的门,走到枣花树下,春日湿寒,开在盛暑的花还没长开,但仔细看已经生出了嫩色的花苞。
芙岚抬手将晏大人的礼打开,里面是几卷手抄佛经和香烛,一缕檀香幽渺不定。
日薄西山时,晏闻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朱端赐给他的府邸是从前晋国公的园子,老国公一生忠心耿耿,辅佐开国皇帝从登基到致仕归隐,留下一身清名供后世评说。
遍地高门的乌衣巷,他只是一个无爵的臣子,朱端却将这处赐予他,足见信任仰仗。
路过定侯府时,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古朴恢弘的侯府朱门,鬼使神差地让车马停了一下。
应松提醒他道,“主子,小侯爷在山上关着呢,侯府没人。”
晏闻就像是没听到般定定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朱门,他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从小跟祝约一起在梅里上学,一起进京,又一起科考入仕,本该是生死挚友,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皇上疑心定侯府和秦王,这二者没有异心还好说,若终有一日反目成仇,他必得择其一站之。
晏凌鸿趋炎附势,从小就盼着三儿子一人飞升带着全家摘了“商贾门户”四个字。
他厌烦那些无谓的交际和人情冷暖,第一个用了真心,掏心掏肺去结交的世族公子是祝约,见到那人一身儒衫站在书寮里,通身都是落拓清骨时就已生出亲近之意,结果人家瞧不上他虚与委蛇。
书寮里他那句“两清”仍然如擂鼓震在耳膜,活了十几年的晏三少第一次感觉挫败,他想算了,一辈子老死湖东,寄情山水也便算了。
老天爷如若到此放过他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取舍,可惜没有巧合就不是老天爷了。同样在湖东,他遇见了朱翊婧,自此投身朝堂洪流,心甘情愿地做了承泽帝的左膀右臂。
其实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了选择,但他同样不想祝约在这其中遍体鳞伤。
“主子?”应松见他看了侯门许久,请示道,“要不要掉头去洞玄观,反正天还没暗,您要是担心小侯爷,不妨......”
“不必。”晏闻放下帘子,一切如常,轻声吩咐道,“回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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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