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擎霜中午在府里用过膳之后便去了刑部,眼下两王之案已经审理的很清楚了,相关疑犯皆已逮捕,只要让梅枕霜认罪,便可结案了。
梅枕霜在狱中撒泼耍无赖不肯画押,三司的三位大人怕他真的在狱中出了什么事,故不敢用什么强硬手段,可梅擎霜却不管这些,他再无赖也比不上自己府中那只狐狸,都将梅枕霜从云端拉入泥淖了,还怕补上这最后一脚么。
是以梅擎霜到了刑部之后直接去了大牢,他倒要看看自己这皇兄到底在作什么妖。
狱卒将梅擎霜和三司的三位大人领到关押梅枕霜的那间牢房之外,梅枕霜躺在草席上,听见外头的声音后抬了抬眼皮,气若游丝道:“五弟来了啊……”
梅擎霜仍旧以礼待之:“皇兄耳聪目明,正是臣弟。”
梅枕霜笑了笑,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你今日来此是为了让本王签字画押的吧?他们三个老东西拿我没办法,便请了你来,殊不知昔日你在本王面前也只有唯命是从的份儿,即便本王今日身陷牢笼,也改变不了我尊你卑的事实!”
梅擎霜“嗯”了一声,淡淡道:“皇兄说的是。”
梅枕霜嗤笑了一声:“那你还来做什么?”
梅擎霜不疾不徐道:“听三位大人说,皇兄想要觐见父皇,臣弟便是为此事而来的。”
听到这句话,梅枕霜终于肯拿正眼瞧他,只是说话还有几分吃力:“你能让我进宫面见父皇?”
“自然是能的。”梅擎霜扫了一眼在一旁侍立的狱卒:“将牢门打开,请皇兄出来。”
狱卒当即上前打开了牢门。
梅擎霜道:“现下无人可以阻拦皇兄,皇兄想去哪里,只管去便是。”
他这么爽快的便答应了,倒让梅枕霜起了疑心,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警惕道:“你在路上设下了埋伏,只等着我出去便会丢了性命,你好速速结案,对不对?”
梅擎霜无辜道:“皇兄何必这样揣度我,这京中想杀你泄愤的人不在少数,单是那些被你以家眷的性命威胁的手下,就恨不得亲自将皇兄手刃,又何须我安排人手?”
梅枕霜被他噎的顿口无言,片刻后又强词夺理道:“本王若出了什么事,你们三司也脱不了干系!”
“那是自然,”梅擎霜十分好说话:“所以臣弟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护送皇兄进宫,皇兄只管放心便是。”
三司的三位大人都不知道梅擎霜打的什么主意,只管陪同在侧,不发一言。
梅枕霜惊疑不定,他仔细打量着梅擎霜,偏偏又见他神情自若,瞧不出他言语中几分真,几分假。
梅枕霜迟疑少倾,而后踉跄着爬起身,他或许真的将自己伤得不轻,额顶的血已经凝结到一处,混合在他杂乱的发里,瞧一眼都让人觉得头皮紧绷。他脚步有些虚浮,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外走,梅擎霜四人将牢门闪开,任由他走了出来。
梅枕霜走出了牢门,见这四人以及狱卒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不由得有几分将信将疑:“你真的肯让本王走?莫不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吧?”
梅擎霜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似的:“皇兄吵着闹着要求见父皇,如今臣弟放你离去,你却百般猜忌,这又是何必呢。”
梅枕霜却仍旧不放心,他眼神阴毒的盯着梅擎霜:“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梅擎霜瞧着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悯的神情:“皇兄,实不相瞒,你若是感念荣妃娘娘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还是老老实实的签字画押,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梅枕霜眉头一紧:“什么意思,我母妃怎么了?”
梅擎霜:“皇兄怕还不知道,荣妃娘娘前几日为皇兄求情时直言犯上,称皇兄乃是被奸人所害,父皇一怒之下,已经将荣妃娘娘打入冷宫了。”
梅枕霜容色狠戾:“本王本就是为奸人所害!待我见到父皇之后,自会为母妃辩解!”
梅擎霜却冷幽幽的反问了一句:“那皇兄就没想过,父皇会如何做想?”
梅枕霜冷哼了一声,不可一世道:“父皇对本王一向笃爱,自然……”刚说到一半,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便如同被泼了冷水似的熄了一半。
梅枕霜突然愣住,而后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腾,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后宫不可干政,荣妃此举本意是疼爱他这个儿子,慌不择路之下才跑到晟帝面前去哭闹,可在掌权者看来,此举就难免多了几分别有用心的意味。
当初梅境和即便被禁足东宫,也未见常安锦为其辩护一句,不过是用些纡折的法子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如今梅隐霜入狱,常安锦仍旧不曾为其求情,虽说她自身难保也是一方面,可常安锦在皇后之位上坐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晟帝的逆鳞在何处。
两王之案是晟帝下旨彻查的,如今案件水落石出,深宫妇人却质疑并责问三司,到底是爱子心切还是妄图左右朝政?是怨三司审案不公还是恨晟帝冷酷无情?
晟帝将荣妃打入冷宫,若梅枕霜此时再去为自己和荣妃狡赖,便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不知晟朝纲纪,更有抗旨不尊之嫌,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到时候晟帝盛怒之下会否迁怒于荣妃,这可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
梅枕霜自然是想通了此处关键,是故此刻只觉得两只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似有万斤重。
梅擎霜见他这般神情,也知道他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既不催促也不阻拦,只说道:“护送皇兄入宫的人就在大牢外等着,皇兄若还是执意要朝谒的话,只管走出去便是。”
梅枕霜借着牢狱内昏暗的光线审视自己这个皇弟,他突然有种难以言状的直觉,好像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的认识过梅擎霜。
梅枕霜冷不丁的开口问道:“这一切都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梅擎霜神色淡漠:“皇兄指的是什么?”
梅枕霜面目狰狞:“是你设的局!本王下狱,都是拜你所赐是不是!”
梅擎霜疑惑的“噢?”了一声:“皇兄的意思是,当日你让人毒杀唐秉是我授意,也是我让你开设赌坊,暗中买卖瘦马以此收拢朝中官员,更是我指使你盗铸的?”
梅枕霜已经有几分癫狂不清之状,指着梅擎霜詈骂道:“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设局让老三那蠢货在父皇面前告发本王!因为你在朝中无权无势,父皇又不疼爱你,你便心生怨恨,欲意报复!你才是这背后的主使!”
他突然狞笑道:“哈哈哈!本王识破了!”他一把抓住侧旁的狱卒:“快护送本王进宫!本王要向父皇揭发此奸佞小人,以免父皇被其蒙蔽!”
狱卒见他此刻疯癫无状,只能求助的看向一边的几位大人,等着他们发话。
三司的三位大人见状愕然不已,柳文海疑声道:“安王这是……疯了么?”
梅枕霜还在一旁时而大骂时而狂笑,嘴里还喃喃自语,章大人也十分不解:“这……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梅擎霜轻叹道:“怕是惊觉自己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心里承受不住,这才言语混乱的吧。”
四人看着梅枕霜,他好似对周遭茫然无知了一样,他们明明站在他眼前,可梅枕霜就像是看不见一样,嘴里一直在自言自语:“他们要害我,是他们联起手来陷害本王,父皇偏听偏信,不知本王冤屈,本王要入宫面圣,要入宫……”
秦大人皱了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梅擎霜上前一步,伸出手去:“皇兄?”
“诶……”秦大人怕梅枕霜失神之下误伤了梅擎霜,下意识便要开口提醒,却见一旁的柳文海摇了摇头,于是不再多言了。
梅枕霜双手紧紧的攥住自己身上早已脏污凌乱的衣衫,目光左右躲闪,不知在思考什么。
“皇兄?”梅擎霜又唤了一声。梅枕霜这才缓缓抬头看向他。
梅擎霜温声道:“皇兄不是想出去么?我带皇兄出去好不好?”
梅枕霜目光警惕又不安:“出去?”
梅擎霜:“对,出去。”他又向梅枕霜靠近了一步,细细打量他眼中到底还有几分清明。
梅枕霜见此人好似温和无害,便犹疑着伸出手去,可触到梅擎霜的指尖,他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强烈的不安,就像是提醒自己不能靠近此人一样,梅枕霜心下一慌,猛的就将其推到一旁,并咆哮道:“是你!是你要害本王,都是你害我至此!”
梅擎霜丝毫未躲闪,只是顺势撞向一旁的墙上,柳文海和章大人忙去搀扶,秦大人见状厉声吩咐:“快来人!将安王请回牢内!”
应声而来的狱卒纷纷上前,然此刻梅枕霜已然神志全失,力气竟也比平时大了不少,足足三四个狱卒合力才将其压制住,梅枕霜被反拧着胳膊,身子却一直向前探,就如同猛虎扑食那般,对四人嘶吼道:“大奸似忠!你们才是朝中奸宄之徒!待本王禀明父皇之后,定将你们剥皮楦草、寸磔以泄恨!”
两人将梅擎霜扶起,章大人关怀道:“五皇子,无事吧?”
梅擎霜摇了摇头:“不打紧。”
梅枕霜被狱卒强行拖进牢房中,他们能缚住其手脚,却堵不住他那张嘴,不堪入耳的咒骂之语响彻在牢内,惹得周遭牢房的犯人纷纷探出头来张望,梅擎霜似有不忍,还要跟着上前几步,却被秦大人拦下:“五皇子,眼下安王殿下神志不清,您还是少靠近吧。”
梅擎霜也不过是做做戏罢了,闻言顺势下了这个台阶,叹惋道:“也好,我会禀告父皇,请求父皇派太医前来医治皇兄。”
章大人也叹了口气:“古语有云,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①,可安王的所作所为,与其毫无担当之本性,又如何能当好一个兄长啊。今日之下场,莫敢说不是其咎由自取的缘故。”
柳文海瞥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道:“安王再怎么有过错,也是五皇子的兄长,章大人少说几句吧。”
章大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再多言了。
四人出了大牢,立刻着书办调来了之前的供词,而后整理成了奏疏,只待明日上朝。
此案审到现在不过才四五天的时间,比起先前的突火枪案,三司此次的行动堪称迅疾,四人一连忙碌多日,终于可以稍缓一口气,三位大人惦记着梅擎霜病体未愈,只说刑部这边没什么大事了,让他放心的先回府便是。
梅擎霜也不同他们客套,同三人施礼后便回府了。
江吟时护送梅擎霜回府,颜松落则隐去行踪去了安王府。
自从两王下狱以后,安王府和康王府就被禁军包围了起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直到昨日两府被抄没后,禁军才离去。
颜松落从后门翻进了安王府,又按照先前曲皓星告诉他的那处府中密室,直接找过去敲了敲密室的门。
三长一短三长,是他与曲皓星约定好的暗号。
藏在密室中多日的曲皓星听见这声音,急忙将密室的门从内打开,颜松落一见他脸色蜡黄,讶然道:“你怎么这幅德行了?”
曲皓星白了他一眼:“你在这缺衣少食的地方藏个三五日试试!”
颜松落从门内望进去,果然见这里头环堵萧然,与外面的富丽堂皇简直不啻霄壤。他揶揄道:“那你藏进来之前就不知道备些食水?”
“这还用你说?”曲皓星觉得此人满嘴废话:“我若是一连几日不吃不喝,此时早都冷透了!”
颜松落不拘小节的揽过他的肩,笑哈哈道:“知道兄弟这几日受苦了,走,去山横晚请你一顿。”
曲皓星反问:“不先回府里一趟?”
“不必,”颜松落大大咧咧的:“殿下说了,接下来一段日子你先避避风头,尽量少露面,以免被人认出来,等两王之案彻底过去了之后,在逐渐安排你做事,哎呀——你可是能歇上一阵子了,兄弟我好羡慕啊!”
他们这些人作死侍多年,怎么可能闲得住,曲皓星倒有几分不情愿似的:“其实我跟在梅枕霜身边的时候,露面的次数不多,也极少与那些达官显贵说过话,应当没什么人能注意到我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颜松落用另一只手捶了他一下:“你若不愿意歇着,我便与殿下说,请求咱两个换一换,你随他整日应付那些俗务,我在山横晚好吃好喝的住着。”
曲皓星想了想,最终做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罢了,殿下这么安排自有殿下的道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听令行事吧。”
颜松落冷嘲了一声,带着他就往山横晚去了。
①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出自《庄子·杂篇·盗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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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