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识归是从后院儿出去的,回自然也是从后院儿回。
楼东月见他去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而燕识归却神情自若的问道:“楼哥,主子晚上不是要吃鱼么,咱们一会儿去街东头那家的酒楼,他们的铛头做出来的鱼,都是剔除了鱼刺的。”
楼东月目光一紧,若无其事道:“好,一会儿就去。”
这是他们几个的暗语,鱼刺即遇刺,难不成主子遇刺了?
不,不对,楼东月瞬间便冷静下来,若是主子遇刺了,这小子不会有心思在这儿故作悠闲,想必是发生其它变故了。
楼东月下一刻就对九方贞元说道:“兄弟,今日辛苦你们了,我看剩下的地方也不多了,不必赶在这一日忙完,我们要先去酒楼订个雅间,晚了可就订不到了。”
九方贞元正在忙碌的动作一停,对他憨厚的笑了笑:“诶,好,那我们明日再来。”
“好,明日顺便给几位结工钱。”楼东月礼数周到的将人送出了质馆,确定他们走远之后,关上门便疾步转身。
他急声问道:“主子怎么了!”
燕识归言简意赅的说了方才的情况,楼东月听后便问:“主子被他们带走前,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提示?”
燕识归肯定道:“有,他让我们去找五皇子,梅擎霜!”
两人丝毫没有耽搁,抬脚便往梅擎霜府上去了。
这地方来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事急从权,两人省掉了敲门通报的步骤,直接翻墙进去了。
为防这府上还有别的客人,他两人估摸着翻进了颜松落的院子,正巧颜松落在屋中查看刚送来的消息,一听见外头的响动后便推门出去,同时毫不犹豫的当空一招直接袭去,两人急急借力避闪开来,颜松落看清来者模样,还不等讶然出声,就听燕识归抢先一步道:“主子被劫走了,快带我们去见五皇子!”
颜松落面色一变,他没有耽搁,立即将两人带去了书房。
书房内,梅擎霜听罢两人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不怒自威道:“颜松落,前几日让你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颜松落一脸正色:“回殿下,此事刚有一丝眉目,据兄弟们探查到的,再加上曲皓星传来的消息,应当是安王近日纠集了工匠,不知要做什么。城中大部分修缮房屋的工匠,都被高价雇走,他们的家眷只说对方让他们去建造一处新的楼宇,事关机密,不能告知具体位置,但出发前给了每户十五两银子,说是三个月后就送他们回来,到时候会再给每人十五两的酬劳。”
“一共三十两?!”江吟时惊诧道:“安王要修建什么楼宇?竟能给这么多酬劳!”
梅擎霜思忖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经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杀伐感:“兰松野被劫和此事未必有关联,但对方在质馆六日,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定是有备而来!”梅擎霜忽然想到什么,沉声问楼东月:“你说那九方贞元有些像北狄人?”
楼东月点了点头:“我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北狄还是其它残部的遗民,但他确实是一副异族样貌。”
事情有些麻烦了。
梅擎霜又问道:“兰松野用粮食同北狄人交换突火枪的事,还有谁知道!”
楼东月也猜到了什么不妙的地方,当即说道:“我们三人、当日在东宫劫持您的那人、还有被他杀掉的那个北狄人,名唤呼延噜,至于呼延噜回到北狄后,将此事告知了几人,我们并不清楚。”
梅擎霜闻言神色喜怒不辨,兰松野当时虽然走的是一步险棋,可北狄人也不会蠢到将此事大肆宣扬,毕竟突火枪的重要性,他们比谁都清楚。
难不成对方是因为呼延噜没有回到军中,其将领猜到他已经遭遇不测,遂派出人手前来查明?
不,不太可能,梅擎霜转瞬便否定了自己这个推测,因为北狄并不像晟国和昭国这般,如此看重袍泽之间的交谊,若是死了一个呼延噜,其将领应该怕交换突火枪一事泄露,从而将这个秘密死死隐瞒下来才是,不可能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将士小题大做。
此事大有蹊跷。
梅擎霜又问楼东月:“人是你去鬼市请的,你还记得具体位置么?”
楼东月皱眉道:“我只知道怎么寻他,并不清楚他具体在何处藏身。”
“这就够了。”梅擎霜站起身,面色冷冽道:“带路,随我去救人!”
四人遂杀气腾腾的一起与梅擎霜往鬼市去了。
他们走得急,来不及乔装,颜松落在路上顺手买了五个面具,都各自戴上将自己的样貌遮盖了起来。
鬼市一处阴暗的地牢内。
兰松野被关在一方铁笼中。
将他劫走的那伙人下手十分狠辣,他虽然没有真的晕过去,但脖颈到现在还酸着。
兰松野心想,怕是得落下一块青紫的颜色吧,这可不太好,若是让梅擎霜瞧见,还得同他解释。
——等等!兰松野突然反问自己:为何梅擎霜会瞧见?
他正自己胡想乱想的时候,地牢的门突然打开,这地牢不知修建了多少年了,牢门打开的时候发出瘆人又刺耳的“吱呀”声,听起来像冤魂阴森的抽泣。
兰松野循声望去,是九方贞元进来了。
九方贞元直冲兰松野而去,后者见此手脚并用,胆怯般的往后退去,但这铁笼没有多大的空间,只不过退了几步,兰松野的后背就抵上了冰冷的铁棍,再也无处可躲了。
九方贞元走到铁笼之前,慢慢蹲下来,死死的盯着兰松野。
兰松野侧过身去,双手抓铁笼将自己紧紧的蜷缩起来,他躲闪的目光恐惧又颤栗,这么一看,确实是个懦弱无能的草包质子。
九方贞元用他那蹇涩的中原话问道:“你是昭国派来的质子?”
兰松野微微侧首,只看了他一眼便如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立即转回去,随后胆怯的点点头,将“楚楚可怜”伪装的很是逼真。
“别怕,我暂时不会伤你。”九方贞元威逼道:“只要你修书一封送回昭国,请贵国出兵助我平乱,事成之后,我便放了你。”
平乱?兰松野迷茫的转过头看向他,怯生生的问道:“你是谁?”
九方贞元说道:“我乃北狄三皇子,挛鞮贞元。”
兰松野心道自己今年这是犯太岁不成,北狄三皇子挛鞮贞元,因为北狄皇室内斗,是故逃出来借兵平反。然而他逃到晟国,放着晟国现成的三个皇子不下手,却将自己这个昭国皇子抓了起来,兰松野十分忧愁的想着——难不成自己这个草包装的太像,以至于盛名在外,引得这人大老远此,就为了劫持自己?
兰松野觉得很无奈,同时又觉得很荒唐。他既然都知道自己是质子了,质子与弃子没什么两样,挛鞮贞元凭什么觉得自己修书一封,就真能让父皇出兵相助?
也不知该说他是懵懂无知还是异想天开。
怪不得北狄国主挛鞮宗兴到现在还没立太子,就单看挛鞮贞元这脑子,就能猜到他的兄弟是什么水准。
兰松野内心腹诽不断,面儿上倒是一副慌张无措之色:“你……你为何不请求晟帝相助,你是北狄皇子,若能证明自己的身份,晟国朝堂自当奉你为座上宾。”
挛鞮贞元沉默须臾后,看向兰松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这你不需要知道,你按照我说的做便是!不然我便将你囚于此处,日日施以酷刑折磨!”
嗯?他这反应……有点儿微妙啊,像是……不能同晟国请求派兵相助。
对,是不能,像是因为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无法向晟帝开口,只好转而向昭国求助。
兰松野忽然意识到这挛鞮贞元与晟国朝堂之间,可能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辛。一想到这处关键,就仿佛寻到了什么草蛇灰线一样,一些先前被忽略的蛛丝马迹逐渐在兰松野面前暴露开来,比如——这挛鞮贞元虽然是北狄人,却有几分汉人的样貌。
兰松野面不改色的将此发现收入眼底,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这挛鞮贞元长得有些像自己曾经见过的人。
像谁呢?兰松野想不起来。
“可……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北狄三皇子!”
挛鞮贞元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上面印刻的,正是北狄皇室的图腾。
北狄境内,只有皇室才能使用这种图腾,平民百姓若私自刻印,则是触犯刑律,因此这令牌做不得假。
兰松野又哭丧着问道:“那你直接去昭国访谒我父皇便是!何苦要在我身上大费周章!”
挛鞮贞元语气冷冽无比:“我已经去过贵国了!令弟兰鹤诗将我安置在同文馆,足足半个月都没能见到昭帝!”他嗤笑了一声,讥讽道:“兰鹤诗在昭国肆意妄为,以至昭帝言路闭塞,如此昏聩,不知贵国国祚还能延续几时!”
是了,兰鹤诗自然不可能让他去见昭帝的,毕竟自己当时来晟国为质,就是利用北狄军抢掠边关一事设了个局,从而让兰鹤诗顺水推舟将自己送来了晟国。此事已经过去数月,晟国派兵支援一事不了了之,定然是兰鹤诗对昭帝讲了什么,才致使昭帝没有向晟国要求将自己接回去。
而挛鞮宗兴出现在昭国,若昭帝见到他后,就会对当日北狄进犯昭国边境一事起疑,毕竟几个月前还派兵骚扰,几个月后却要借兵平乱,实在是有违常理。
因而兰鹤诗绝不可能让挛鞮宗兴出现在昭帝面前,如此一来,岂不是将自己先前的举措全部暴露在昭帝面前,证实了他兰松野是被自己设计驱离出去的。而昭帝也很有可能会因着对兰松野的愧歉,要想办法接他回京。
北狄皇室即便乱翻了天兰鹤诗也毫不关心,他只在乎兰松野这个嫡长子会不会回到昭国对他的地位产生威胁。
兰松野如此想着,心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昭国还能昌盛多久要看天意,但你若是再不回北狄,怕是要被你兄弟几个从皇室谱牒上除名了。
兰松野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同他诉苦道:“如你所言,兰鹤诗在昭国一手遮天,我身在异国也都是拜他所赐,既如此我的信送不送得到父皇手里还未可知,且即便是我送到了,父皇也未必会因顾念我的处境而助你出兵!”
挛鞮贞元并不上当,他凝视着兰松野,目光如同铁链一般将其紧紧捆缚住:“我知道你有个舅舅是昭国大将军,只因为功高震主,这才引起昭帝忌惮,从而默许兰鹤诗对其一再打压,我也知道兰鹤诗对你处处提防,所以你不需要直接写信给昭帝,只管想办法将信送给南重阙即可。”
呵。兰松野在心里冷嘲一声,心说这铁陀子竟也有灵光的一面,还挺会打算盘的。
“那……那我昭国若出兵助你,你打算如何相报?”
挛鞮贞元认真道:“若我得胜,自当谨记贵国襄助之恩,愿与贵国修订盟约,五十年内绝不进犯。”
兰松野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心说你若是把我当傻子,直言便是,何必玩这种字面游戏呢。
且不说你们的兵力能不能对我昭国构成威胁,单是经过这场内斗之后,北狄便要休养生息数载,届时昭国和晟国不趁火打劫就不错了,你还侈谈修订盟约!属实诡诈!
兰松野像是不懂这其中利害似的,有些拿不定主意:“这……兹事体大,你让我考虑考虑……”
“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是不同意,我便将你喂了助兴的药押出去卖了!鬼市有许多肮脏不堪的生意,你猜自己这幅样貌,会惹得多少人垂涎?”
嗯?兰松野忽的愣了,原来你不打算将我囚禁在此啊!
若真如此那倒好说了,梅擎霜应当已经带人来寻我了,你若将我带出去,反倒是帮了我的忙。我正愁这铁笼子出不去呢!
都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了,兰松野当即出言激怒挛鞮贞元:“你……你敢!我若消失不见,我的侍卫定会来寻我的!他们各个身怀绝技,绝对不会轻饶你!”
挛鞮贞元冷笑一声,似是对兰松野此番挑衅十分不放在眼里,他身子前倾几分,如同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笼罩这个铁笼,森寒的眼神中带着一股狠戾:“我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不若……”
“皇子!”还不等挛鞮贞元说完,外面突然有人惊呼道:“三皇子!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什么人!”
外头的人急声道:“不知道啊……他们几人都带着面具,看不出身份。”
兰松野见挛鞮贞元的嘴唇蠕动几下,大概是用北狄语暗骂了句什么,他抬眸狠狠地看了一眼兰松野,随后打开铁笼进入到其中,兰松野见状慌忙躲闪,却碍于地方实在太狭小,几乎是下一瞬就被他抓住。
挛鞮贞元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逼迫兰松野吞下,随后将人扔在地上,转身走了出去。
兰松野吞下那药丸之后,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昏沉,等他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前,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想着:外头应当是梅擎霜,这挛鞮贞元不会真给我喂了助兴的药吧,别啊……我还没买到润滑用的东西呢……
挛鞮贞元疾步往外走去,然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外面的人就被一脚踹了进来,直直的撞在他身上。
挛鞮贞元将人推开,只见门外进来一人,这人什么兵器也没带,但身上散发出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挛鞮贞元没有犹豫,直接出招上前,对准来人心口而去!
梅擎霜面具之下的脸波澜不惊,眼看着对方的招式越来越近,忽然在他距离自己还有一臂距离的时候,如鬼魅般侧身避过,挛鞮贞元面色大骇,这人身法诡谲莫测,每个步法都如同计算好的一般,不见残影,掌力先至!
挛鞮贞元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似是要把骨骼和内脏都震碎一般,与此同时他整个人都失控向后飞去,如同一个破烂的枕头一样,绵软无力的摔在地上,并在下一瞬侧头咳出血来。
梅擎霜没有丝毫停留,直接走到他身边摸出钥匙,随后上前将铁笼打开,扶起已经昏倒的兰松野,急切的唤道:“兰松野!醒醒!兰松野!”
挛鞮贞元忍着胸口的剧痛,他喉中充斥着腥浓的铁锈气,话音中带着如同鼓风箱般呼哧又破败的喘息声:“他……他中毒了……”
梅擎霜闻言将兰松野仔细的倚靠在栏杆上,随后面无表情的走出去,他身上带着一种让人胆寒的冷静,如同罗刹临世一般,用最冷静的心态做最决绝的事。
他在挛鞮贞元的注视下走近,然后蹲下身拾起他的一只胳膊,紧接着用力一拧,“啊!”随着挛鞮贞元一声凄厉的惨叫,梅擎霜的手轻轻一松,那只胳膊便无力的掉落在地上——竟是被拧断了!
挛鞮贞元喘着粗气,他看向梅擎霜的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刀锋一般,恨不得将此人剐成烂泥。
他狞笑一声,森然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给你解药的……”
梅擎霜闻言仿佛若有所思一般,伸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几下,然后就将他腰间的令牌搜了出来。
挛鞮贞元眼神闪烁了一下,仍自嘴硬道:“没用的,不过是个令牌而已,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梅擎霜乜了他一眼,伪饰着嗓音说:“好,那我便托人将此物送入宫中。”
只见他说完这句话后,挛鞮贞元的瞳孔就跟着颤抖了一下,仿佛怕梅擎霜真会说到做到似的,他嘴唇下意识的开合想要出言制止,然梅擎霜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拿着令牌便起身往外走去,竟是连兰松野都不顾了。
“等……等等……”了挛鞮贞元见状有些慌张,他想坐起来,可惜胸口受重伤的情况下又断了一只胳膊,因此后脊骨再如何用力也无济于事,他费尽力气也不过是稍稍抬了抬头而已,说完这几个字便又虚弱的跌回去,躺在地上粗声喘息着。
梅擎霜停下脚步,不疾不徐的转过身去,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挛鞮贞元抬了抬自己的手,大拇指上有个翠玉扳指,他艰难道:“在……在扳指里。”
梅擎霜闻言返回去摘下他手上的扳指,拿近了细细一瞧,见那扳指是一个镂雕的飞龙样式,龙口中含有两粒极小的药丸,梅擎霜找到关窍轻轻一按,龙口便张开了。
梅擎霜捏住挛鞮贞元的下颌,十分强硬的将其中一粒喂到他口中,等了半晌见他无事后,才起身向那铁笼走去。
“等等……令牌……还、还我……”
梅擎霜瞥了他一眼,眸中酷寒之意尽现。他冷冷的将令牌扔还给挛鞮贞元,紧接着走进铁笼内,把药喂给兰松野,然后一言不发的将人横抱而起,大步离开了这个地牢。
挛鞮贞元逃出北狄没有带太多人手,故而这几个北狄人已经被颜松落他们轻而易举的制伏。
梅擎霜抱着兰松野出来后没有多做耽搁,径直带着他们几人离开了。
楼东月和燕识归跑到梅擎霜身侧,燕识归连声唤了几次“主子”都不见他转醒,楼东月见状焦急道:“五皇子,我们主子怎么了?”
梅擎霜没有说地牢之内的情况,只是十分坚定的说了声:“我不会让他有事,回府!”
他们遂不再多问,一行人匆忙往府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