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九方贞元就带着几个帮手来质馆了。
兰松野嫌冷不肯出房间,所有事宜都是楼东月出面与他商酌的,燕识归也缩在屋子里,两人守着一壶茶,三盘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兰松野正琢磨着,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要给母后去封信,顺便挑个小玩意儿送回去哄她开心,珠宝首饰她不缺,古董字画她宫里也不少,于是送什么便难住了兰松野。
他单手支颐,幽幽叹息了一声,被坐在一旁的燕识归听到了,燕识归以为他还在想梅擎霜,便故作老成的开解道:“主子别想了,想来想去愁的还是自己,你若这般惦记,何不直接去问他呢。”
兰松野懒倦道:“胡闹,送贺礼讲究的就是意外的惊喜,哪有问对方的。”
送贺礼?燕识归一愣,给梅擎霜送贺礼么?你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还得倒贴着给他送礼,干脆准备聘礼将人抬进来算了!
钱归他,人归你,一举两得。
燕识归摇了摇头,唏嘘道:“那你可不好选,他在宫里什么没见过啊,我看现在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也就是你了。”
兰松野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送什么都不如我亲自回去一趟,母后定然日日记挂着我,只可惜我现在如身陷囹圄一般,能不能回昭国,我说了可不算。”
燕识归一个激灵:原来主子愁的是给南皇后送什么,不是惦念那梅擎霜呢,怪自己没搞明白,险些就说错话了!
燕识归当即从善如流道:“依我看,不如写封家书最实在,同皇后娘娘说说咱们在晟国的趣事,免得她整日忧思。”
“唔……也有道理……”兰松野想起往年过年都是同母后和舅舅在一起,今年却分隔两地,有种时移世易的恍惚感。
念及此处,兰松野难得有了几分伤感的心绪,正当他要喟叹出声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梅擎霜。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每年的这些节令,梅擎霜都是怎么过来的呢?
纵然宫里会举办宫宴,晟国皇室子弟都能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处,可那也只是别人的欢闹罢了,以梅擎霜的性子,估计他更倾向于将自己孤立在喧嚣之外,冷眼看他们沸腾又退散。
兰松野心想,反正都是盟友了,不如……今年邀他一起过节?
兰松野看了看燕识归,拐弯抹角的问道:“你说,他——会不会也惦记着我呢?”
兰松野故意将“他”这个字咬的很重,以为燕识归能明白自己指的是梅擎霜。
燕识归一听这话,心想那肯定的啊,天下有哪个父母不惦记自己骨肉的,便十分笃定的回道:“当然了,不过是嘴上不说而已,心里必然记挂着。”
兰松野让他这番话哄的暗暗自喜,便又委婉的问道:“那你说,他为何一点音信都不给我呢?”
燕识归想了想:“许是怕给主子你添麻烦吧。”毕竟这昭国的书信若是被晟国的人截了去,极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兰松野恍然大悟:是了,梅境和被废,太子之位开缺,眼下正是晟国朝堂暗流涌动的时候,动作越少越安全。
兰松野想通了这一点便觉得这几日的阴霾尽消,或许梅擎霜真如燕识归所言,是在与自己避嫌呢。
他心情大好的想着:不如等过几日,自己挑些东西去他府上坐一坐,一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二是把各自的心思挑明了,省的他日日窝在床上瞎琢磨。
兰松野自言自语道:“挑什么东西去呢?”
燕识归听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以为兰松野一定要送点什么给南皇后以尽孝心,便帮他一起出主意,须臾片刻,燕识归就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两只眼睛炯炯放光:“我知道主子你送什么合适了!”
兰松野道:“什么?”
燕识归一脸的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不掺杂丝毫歧义:“送些膏啊油啊的,就是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他见山横晚的姑娘们都格外仔细自己那张脸,想来送些滋养容颜之物总是错不了的。
这话提醒了兰松野!那日夜里,梅擎霜与自己媾合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还有润滑的东西!
他被燕识归这番话吓得不轻,脸上慢慢爬起了红晕,难以启齿道:“你……你懂的倒是不少,可我送他那种东西,岂非很容易让他误会。”
燕识归没察觉兰松野的异样,大大咧咧的说道:“这有什么好误会的,您要的不就是表达自己的心意么。”身为人子思念自己的母亲,送点儿润肤养颜的东西,怎么就惹人误会了?
兰松野被燕识归一语戳破自己的心思,当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也是,自己这两日无故生出邪火,不就是因为梅擎霜么。
他也摸不清自己对梅擎霜到底是什么情感,但经过那一夜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单纯的互相利用,或者是为了各自目而暂时合作了。
有些东西都是悄然滋长的,兰松野这两日认真的想过,若是那天中毒的人不是梅擎霜,自己还会在无奈之下给他解毒么?兰松野没想出答案,因为他根本不接受这个假设。
那日的药在梅擎霜身上是毒,于兰松野而言却变作了养料,在一个滑稽又荒唐的**里,随着心跳的速度,催发出那些早已浸入骨缝中的渴望。欲念变成蚕丝,将梅擎霜和兰松野紧紧裹成一个茧,茧中二人互为一体,密不可分。
其实他心里从来没有抗拒过梅擎霜。
但他必须要弄清楚梅擎霜到底怎么想的。
兰松野想明白这一点后也不再嘴硬了,他看了燕识归一眼,眼底露出一丝豁然:“你小子有点东西。”
燕识归嘿嘿笑了两声,心道这有什么难琢磨的。
两人正聊着呢,忽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在下九方贞元,可否讨壶热茶给兄弟们暖暖身子?”
燕识归闻声前去开门,九方贞元看见他后彬彬有礼的颔首抱拳,又看向里面,对兰松野点头示意,燕识归纳闷儿的小声嘀咕:“楼哥呢?”随后对九方贞元说了句:“稍等,这就给你拿热茶。”
九方贞元谦和的道了声谢,趁着他转身进屋的时候,又打量了一眼坐在桌边的兰松野。
他着一身淡青色素衣,正一手支颐,一手放在桌上,九方贞元不是中原人,他看到兰松野的容貌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他像春雨浸润过的青山,素雅之中,点缀着让人一眼惊艳的秾丽美景,浓淡之间,总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让人心驰神往。
九方贞元眼神幽深,在燕识归转身返回之前,不着痕迹的收回了视线。
他接过燕识归递来的茶壶和茶杯,垂眸说了一声多谢,便回到院子中了。
燕识归关上门回到座位上,兰松野第一句话便开口问道:“这就是楼东月从鬼市请来修葺房屋的人?”
燕识归点了点头:“对啊。”
兰松野眯了眯眼睛,神色意味不明道:“这人……不像是个普通的工匠。”
“主子你也这么觉得!”燕识归仿佛得到了什么认可一样,有些隐隐的激动:“昨日我就同楼哥说了,楼哥没注意到,我还以为是我多心了!昨日他看你的眼神分明就不对劲!”
兰松野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方才他同样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注视,像是……虎狼之于猎物的眼神,贪婪而又狡诈。
“仔细提防着些,他们一连修缮七日,别出什么岔子。”
燕识归认真道:“好,我一会儿就去同楼哥说!”
梅擎霜府上。
颜松落收到死侍传来的密信,快步走入书房,对梅擎霜道:“主子,安王和康王那边都无异状,四公主梅馥霜也通过咱们的人带话来,说是常皇后并未因当日的事对她起疑,最近常皇后在后宫潜心礼佛,对外说是要借此赎罪。”
“嗯,”梅擎霜翻过一页书,淡淡道:“质馆那边呢?”
颜松落回禀道:“质馆年久失修,前几日塌了几处,公子兰请了工匠,正在修缮。”说到这里,他想起一处微乎其微的小事,犹豫片刻后,还是说了出来:“公子兰请的工匠,是从鬼市找来的。”
梅擎霜翻书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鬼市?”
颜松落点了点头:“好像是那楼东月先去了趟营缮所,营缮所丞对其冷嘲热讽,后来他又去街市上,也没有寻到工匠,这才去了鬼市。”
一旁的江吟时闻言很是奇怪:“城中擅长修葺房屋的工匠多了去了,怎么会一个也找不到?”
颜松落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梅擎霜多年临渊履薄的习惯让他直觉这事有蹊跷,便对颜松落道:“去查查,为何城中工匠莫名消失了许多。”
颜松落凛然道:“属下遵命!”
五日已过,梅擎霜如同往常一样回去上朝,质馆那边也修缮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不起眼的地方需要再完善一下。
兰松野这几日一直惦记着买那些膏啊油啊的事儿,常常为此神思不宁。
毕竟当日梅擎霜的态度实在令自己寒心,兰松野有些捉摸不定,若他真的是因为药力的缘故才不得不与自己滚到了一处,那自己在这儿纠结烦闷,不就成了自作多情了么!
思索半晌后,兰松野豁出去的想着:罢了!管他如何想的呢,我只管将自己的心思表明了便是,他若不乐意,我便潇洒转身,难不成还非他不可了么!
对!就这么办!兰松野下定了决心后,就雄赳赳的出门买那些瓶瓶罐罐,楼东月和燕识归看见他,本想护在其身后,却被兰松野一抬手拦了下来:“不必跟着,我去去便回!”
他两人面面相觑,心道主子这般风风火火的,是做什么去了。
这一幕被九方元贞收入眼底,他默不作声的对旁边几个工匠施了个眼色,其中一人会意,便借故说自己手上的锤子手柄断掉了,得出去重新买个趁手的,九方元贞嗯了一声:“快去快回。”
燕识归听见后疑心道:锤子手柄怎么会断掉?
他佯装无意的走上前,看见被方才那工匠随意扔在地上的锤子,见铁头和手柄嵌合的地方分离了,可铁头内陷的地方还留有手柄参差不齐的木刺,可见这分明是故意掰断的!
不好!他们要对主子不利!
燕识归暗中对楼东月比了一个手势,楼东月眼神中当即有一丝厉色一闪而过,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燕识归便回到后院,悄无声息的翻墙出去了。
兰松野出门前不忘带着幕篱,此刻来到街市上,左瞧瞧右看看的,寻了半晌也没寻到他想买的东西。
也对,这东西毕竟用得少,就算有人卖,想来也会隐蔽些。
他就这么颇有闲情的走着,然而走了不过两条街,就发觉后面有人跟踪他。
他自忖这些日子安分守己,既没作妖也没招惹什么不该招惹的,怎的刚从质馆出来就被人盯上了——还是在自己戴着幕篱的前提下。
兰松野轻轻笑了笑,心道果然那个叫九方贞元的人不是个普通的工匠,自己刚出门就被跟上了。
他倒也不紧张,而是装作没察觉的样子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在脑海中思考对方的目的。
楼东月说这人是从鬼市请来的,鬼市中有很多生意是明令禁止的,眼下他们跟踪自己,想必是要抓自己回去,可抓我做什么呢?他们背后的人又是谁呢?
难不成是梅枕霜或者梅隐霜发现了自己来晟国后的动作?不对,若是如此,梅擎霜肯定会提醒自己,毕竟两人已经答应合作,且直接向晟帝禀明此事,让皇城司的人直接来抓自己更为省心,何必偷偷摸摸的跟踪呢。
且此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昭国质子的身份,如此胆大包天的在晟国的境域内动手,莫非是……兰松野脑海中瞬间闪过一种可能性——是北狄人!
北狄人抓自己做什么?兰松野有些想不通,但此刻他也懒得继续深究了,既然他们敢这般明目张胆,若是此次不成,肯定还会设计第二次,既如此,倒不如直接遂了他们的愿,自己深入虎穴一探究竟便是。
兰松野的思绪十分清晰,下一刻,他就决定将人引入偏僻之处,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兰松野后面跟着九方贞元的人,九方贞元的人身后跟着燕识归。
燕识归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就凭借主子的警惕性,他不可能没察觉到对方拙劣的跟踪术,即使这样还越走越偏僻,噢——是不是将计就计呢。
燕识归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下便有了计较,他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直到看着那人跟着兰松野拐入了一个荒芜的窄巷子内。
兰松野仿佛迷路了似的,纳闷儿道:“嗯?走错了?不应该啊……”他一边嘟囔一边转身,果然就瞧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在质馆修缮的工匠。
兰松野装作没认出的模样,自顾自的往前走着,快要走到那人身前的时候,就见对方抬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兰松野没搭理他,转头又往旁边走去,却见那人又跟着挪了两步,继续挡在自己面前。
兰松野干笑了两声:“借过。”
对方脸上露出凶狠的笑意,慢慢逼近兰松野。
兰松野带着幕篱,对方自然瞧不见他脸上镇定的表情,就见他在对方的逼近下慢慢后退,仿佛惊慌失措一般,竟随手折下路边的一枝梅花朝对方扔去,音调还带着几分颤栗:“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狞笑一声,没有废话,直接上前将兰松野一掌劈晕了抗在肩上,随后在原地吹了个响亮的哨音。
糟了——这是在召唤帮手!躲在远处的燕识归暗含深意的看了眼地上的梅花枝,随后不着痕迹的躲在附近的一堆草垛里。
果然不消片刻,就有四五人循声而来,其中一人还架着一辆马车,他们将兰松野扔进马车,随后架车远去了。
他们刚走,燕识归便从草垛中出来,即刻飞回了质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