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吗?”小春在鸢儿的指引下,走入了一片旷野。旷野之中,罕见人烟,目之所及,仅有一座破败的茅屋摇摇欲坠。
茅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透过糊窗的蒙纸,还能隐约瞧见一个摇晃的人影。那想必就是鸢儿的祖母。
鸢儿伏在小春背上的木筐中,“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就是这里了,哥哥,鸢儿要多谢你。”
茅屋中的人影似乎听见了门外的应答,有一瞬间的停滞。
“无事。”直到这时,小春才笑了笑。
小春小的时候是很喜欢笑的,可世事蹉跎,渐渐的,小春也笑得少了。
如今小春笑着,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你回家吧。”
因为小春没有家,所以小春知道,回家是一件很可贵的事。小春为鸢儿开心。
鸢儿“咯咯”笑了两声,随后直起了身子,双手搂上了小春的脖颈。她将头搭在小春的颈边,轻声道:“鸢儿谢谢哥哥,不是因为哥哥送鸢儿回家,而是因为——”
小春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他心上骤然掠过一瞬的不安感。
小春没有看到鸢儿的指尖,正捏着一枚闪过银光的绣针,夜色之中,他只觉得脖颈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一瞬的功夫,小春便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与此同时,只听“嘎吱”一声,茅屋的门被打开。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从茅屋中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蹒跚的祖母,而是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和一个贼眉鼠目的猥琐男子。
鸢儿在小春耳边笑着,她的声音不再是稚嫩而怯懦的,而变得刻薄张扬。她得意地拍了拍小春的脸,而小春在昏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鸢儿多谢哥哥,谢哥哥帮鸢儿躲过老爷追杀,还为鸢儿送来——”
“白银百两。”
......
小春的眼睫轻轻颤了下,他并没有恢复意识,只是迷迷蒙蒙之间,听到了些谈话。
“鸢二姐,你可真是命大,那钱老爷带着宗族追了你一路,竟还是叫你跑了。”那粗犷汉子猖狂笑道。
说来也怪,那鸢儿明明不过十一二岁大小,却被那三十好几的汉子称为“鸢二姐”。
“不仅跑了,还带回来这么个货色。不过可惜,他脸上生了这么块胎记,不好卖价钱的,卖给人作奴仆,恐怕也卖不上价钱。”那鼠目男子捋着唇边稀疏的八字胡子,摇摇头道。
“刘千斤,张老四,你们可别急着笑我。”鸢儿,或许应该称为鸢二姐,只听她冷哼一声,吊着眉梢,观其神色哪里像个幼女,分明是个混迹市井的老手,“若不是你们贪生怕死,丢下了姑奶奶我,老娘哪里那么容易被那姓钱的找到踪迹。”
“那姓钱的真是属狗的,狗鼻子灵得很,差一点就要逮到姑奶奶了。不过老娘聪明,躲了起来。当时没吃没喝,腿也断了,幸好碰到——”鸢二姐眼波一转,望着小春,笑了一声,“这位小郎君。”
刘千斤,也就是那粗犷汉子,一阵恶寒:“鸢二姐,大伙儿什么人彼此心知肚明,你别在这里恶心人了。直说吧,你怎么骗的这呆子,心甘情愿带着你逃走,又将你送到这里?”
鸢儿姐嗤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用回了那稚嫩的女童声音,说道:“哥哥,求你了,帮帮鸢儿吧。”
此话一出,刘千斤与张老四齐声大笑。
只听这三人叙话,便知不是善茬。倘若有本乡人见着了此三人,定是要大吃一惊,咬牙切齿的。
无他,这位鸢二姐、刘千斤同张老四,乃是活动在附近方圆百里的一伙人牙子,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位鸢二姐,瞧起来像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实则是个天生侏儒,实际年龄已过三十。她借助自己的外貌,常骗同龄孩子与心软妇女。刘千斤与张老四则是鸢二姐的同谋。
这三人行骗拐卖到钱家庄附近,被钱家庄一位乡绅钱老爷识破,当即领着宗族四处追捕三人,要将这三人绳之以法。大难临头各自飞,刘千斤与张老四当即抛下鸢二姐跑了,剩下鸢二姐一人被钱老爷日夜追捕,跌断了腿,只能躲在野草丛间听天由命。
不想竟碰到了小春。鸢二姐一通胡话,骗得小春将自己带到了此处。
“我骗他说,鸢儿命苦,要被嫁给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东西,求他帮我,他无动于衷。”鸢二姐道,“幸亏老娘我灵机一动,骗他说我有一个年老祖母云云,才骗得他帮我。”
鸢二姐说着,突然伸手拍了下刘千斤,命令道:“刘千斤,把那小郎君拖过来。”
这三人实以鸢二姐为首,若无鸢二姐,他们便干不成这贩卖人口的勾当了。刘千斤虽然言语冒犯,可对鸢二姐也是言听计从。他二话没说,便将昏迷的小春拖了过来,放在鸢二姐的身前。
鸢二姐伸出手,抚上了小春脸上的胎记,笑道:“你们二人,打盆水来。”
“打水做什么?”张老四不解,却还是端了盆水来,放在鸢二姐的手边。
“老娘见得多了,一眼就瞧出来,这胎记是假的。”鸢二姐甚是得意,她用衣袖沾了些水,随后胡乱在小春脸上擦拭了几下,小春脸上的漆墨登时被擦了个干净,露出了原本的面容来,“老娘我为什么偏偏去骗他?还不是因为——”
“因为这小郎君,有双含情眼。”鸢二姐瞧着小春白净的面容,伸出手指挑着小春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小春,有些痴道,“你瞧他,我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有他这样白,睫毛有他这般长。玉树临风吗?可他比女子还漂亮......”
刘千斤和张老四看着鸢二姐一通擦拭,那方才还面有胎记的小子霎时间变成了这样一个漂亮的人,不禁都有些喜上心头。
刘千斤佯装恼怒:“嚯,这小子好头脸。只是可惜,不是个姑娘......”
“若是个姑娘......嘿嘿。”张老四猥琐笑道,其话中意味不言自明,实在令人作呕。
“怎么,鸢二姐,你想讨他作夫君吗?这小子,怕是毛还没长齐吧,哈哈哈哈......”刘千斤粗俗无比地嘲笑道。
鸢二姐剜了他一眼,啐道:“闭上你的狗嘴。”
“不过呀,姑奶奶我确实是有些喜欢他的。”鸢二姐的指尖抚上小春的唇,“我喜欢,那些达官贵人,想必更喜欢哩。”
“你们不喜欢男人,可有些老爷,可喜欢的不得了。这叫什么?对了,叫作娈宠。以他这般的样貌身姿,若是卖给那些老爷们,或者卖给城里那些销金窟,怕是几百两白银,不在话下。这下,如何呀?”鸢二姐挑着眉,睨着二人。
“白银......几百两?那可真是、那可真是......他娘的,这小子真是值钱!”刘千斤性子最是急躁,他被百两白银冲晕了头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张老四也兴奋得很,只他多了个心眼:“好啊好啊,真是送上门的好事。只是......这钱,咱三人怎样分呢?”
“待将他卖了,姑奶奶七,你们二人三。”鸢二姐白了张老四一眼,“这桩买卖,老娘是提着头才做来的,让你们三分利,也算让你们占了大便宜了。”
“三分......这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刘千斤吵嚷起来,还没来得及说完,张老四却见小春的手指动了动。
“这小子要醒了。”
小春头痛欲裂,但总归恢复了几分神智。
他这是......在哪里?说话的......又是谁?明明是送鸢儿回家,怎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此时身处茅屋之中,手脚皆被麻绳缚住,动弹不得。在小春眼前的,除了那两个陌生的汉子,还有坐在摇椅上,笑嘻嘻瞧着自己的鸢儿。
“哥哥,你醒了呀。”鸢二姐好整以暇,戏弄着小春。
小春头昏脑胀,他摇了摇头,试图理清自己昏迷中曾听到的谈话。
原来,又被骗了。
小春真的不明白。
幼年时的小春,没有饭吃,也没有好的衣裳穿,但那时的小春是很温柔的。他会省下一些粮食,给流浪的猫儿狗儿吃。
等到了楚府,小春仍然相信别人。月溪为了金元宝出卖了他,楚府众人作壁上观,小春滚烫的心肠,也逐渐冷了下来。
他明明是个少年郎,却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行人,给自己蒙上冰凉的、坚硬的外壳,似乎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
可那层层伪装保护之下,还藏着那么一点赤子之心。
于是小春走啊,走啊,他捧着那么一点赤子之心,他想,或许世间是有真心和真情的,只是自己运气不好,并没有遇到。他撕扯着,挣扎着,他知道将心捧给别人,是很容易受伤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卸下了心防,对他人伸出了手。
可这世上的风波嘲弄着给了小春当头一棒——别傻了。
你能帮得了谁,你明明就自身难保。
谁叫你相信别人,小春,你是咎由自取。
小春漆黑的眼眸,盯着鸢儿,他没有再问“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太傻,小春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所以小春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鸢儿,鸢二姐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不说话?真没意思。”鸢二姐嗤了一声,“刘千斤,将他的嘴巴堵上,明日一早,咱们启程下扬州。”
鸢二姐说不上来心中的滋味,难道是愧疚吗?别开玩笑了,她拐卖来的孩子妇女,少说也有几十上百,她早就不知道良心二字怎么写了。只是她看着小春的眼睛,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流溢的光彩了。像是一根摇摇欲坠的烛火,终于在晚风中骤然熄灭。
“呼——”烛火被吹灭,茅屋中暗了下来,鸢二姐三人各自歇息,只留下小春被捆缚在原地,静静地瞧着沉谧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