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
金陵城人心惶惶,据说昨夜十八名江洋大盗闯入巨富楚家,将楚家上下一百二十八口尽数残杀,手段之残忍闻所未闻,幸而锦衣卫已将十八名罪犯就地伏法。
此时风声尚未传到,不久之后,金陵城中百姓将会得知,在昨夜同时,晋商、徽商、闽商等商帮也经历了一次大洗牌,自此后各大商帮势力逐渐蛰伏,背靠大宦官、皇亲国戚的“皇商”气焰嚣张,囤货居奇,贱买贵卖,一时间人人称怨,民不聊生。
而唯一从楚府生还的小春,此时正一身粗布麻衣,作百姓寻常打扮,头戴一顶斗笠,遮住了打扮面容,混迹在出城的队伍中,向护城守卫递上了路引。
当朝律令规定,凡离居地,定要携有路引。只路引手续繁琐,获得不便,常有人铤而走险,专为人造“假路引”,逼真无比,难以分辨。
此时小春递过去的,正是这张“假路引”。
“身高六尺有余,左眼胎记......”那守城官兵查着路引,对小春道,“将斗笠抬起来瞧瞧。”
小春闻言便将斗笠摘下,半边脸是原来的样子,面如晓月,而另一边脸上,却盘桓着一个偌大的黑紫胎记,占据了大半左脸,看起来甚是骇人。
这显然是小春做的伪装。
那守城官兵似乎有些厌恶,只将路引匆匆阅过,便摔还给小春,叫他快走。
小春接过路引,低眉顺眼地戴上斗笠,向城外走去。
金陵城外,便是郊户人家,再往前走,人烟便越来越稀少。小春跨出城门,他抬眼望着身前。
失去了飞檐斗拱的遮挡,天地显得那般广阔,小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小春知道,自己哪里都可以去。
小春扶着背上的行囊,行囊里装着的是从楚府带出的一些零碎金银,用作路费。小春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自由。
或许可以去向扬州,小春在楚府也读过一些书,听说那里有“二十四桥明月夜”,很是漂亮。或许可以向西而行,去往岳阳,黄鹤楼洞庭湖,小春也很是向往。又或许可以北上,世人都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小春也想去见一见。
天南地北,五湖四海。
小春想,这世间,总是有自己一席容身之处的。
于是小春向前走去,金陵城在小春身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
小春行走在乡野之间,路边仅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农夫,在田里耕作。待到正午,农家妇女携着幼儿幼女前来送饭食,一家人在树荫下闲谈嬉笑,也算其乐融融。
风吹稻谷,丰收时节,农家儿女,闲话桑麻。
小春驻足,凝神看了片刻,随后压低了斗笠,继续向前走去。
因为小春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因为小春没有家,也没有人在等着小春。
西风骤起,不远处一片无主荒地上,足有半人高的不知名的野草随风而动,“哗哗”作响。
野草低伏,露出一片鹅黄衣角,小春走至近旁,却隐约听见一阵抽泣之声。
“呜......呜......”
小春不知是何人在哭,忽然之间,一位乡绅打扮的男子策马而来,马后跟着几个农夫。尘土飞扬之间,那名乡绅翻身下马,冲小春拱了拱手,问道:“小兄弟,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女孩,十一二岁左右模样,鹅蛋脸大眼睛,唇上一粒黑痣,身穿鹅黄衣裳。”
斗笠掩盖住了小春的面容,那名乡绅与那些农夫便看不见小春的神色。小春不动声色向野草间望了一眼,却发现那片鹅黄衣角正簌簌地发着抖。
可小春只是摇摇头,对那名乡绅说道:“对不住,我不曾见过。”
那乡绅似乎有些失望,他有些气闷地向小春拱拱手,随后上马远去。
小春在楚府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向楚麟学来了残忍,也向楚府众人学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无意去插手他人之间的纠葛,只因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
小春目不斜视,抬脚向前走去,如同从未知道,那草丛中藏着一个人。
“哥哥。”一道细弱稚嫩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似乎是在叫着小春。
小春的脚步只停滞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迈步,并未因为那声音而停步。
“等一等,哥哥!”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焦急,只见野草间一道鹅黄身影出现,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女童拨开野草,叫住了小春,“帮帮我吧,鸢儿求你了......呜......”
她的话中还带着哭腔,那双葡萄一般滚圆的眼睛中溢出泪水,珍珠似的往下掉落。她向小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小春的衣摆,可她够不到,不知为何她的双腿也动弹不了。
小春偏过头,看着那名自称“鸢儿”的女童。小春小时候的眼睛,是大而明亮的,像是玻璃珠子一般。待到长大,小春的眼睛也变了些许,变得长而上挑,光华内敛,更显出些......妩媚来。
此刻小春看着鸢儿,点墨般的眼瞳沉沉的,从中看不出情绪,他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不过是萍水相逢,陌路之人。
先前一队人马,想必就是在寻这位“鸢儿”。小春是个聪明人,他不想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鸢儿一时语塞,她不想那样凄惨的哭腔与眼泪,却打动不了这少年分毫。不过她也只沉默了一瞬,随后便又哽咽道:“我叫鸢儿,我本住在西边的徐家庄,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可是、可是今年冬天,爹爹染了肺痨......去了......娘亲整日以泪洗面,不久也、也......”
“鸢儿好想他们......爹爹和娘亲都去了,只留下鸢儿一个人。舅母与舅舅说,鸢儿是白吃的,便要将鸢儿许给钱家村的一户地主作妾......呜呜呜......”
小春驻足听着鸢儿的叙述,他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小春在想些什么。
“那个老爷,都已办过六十六的大寿,可鸢儿才、才十二岁......”
“所以你便逃走了。”小春道。
鸢儿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没错,我逃走了。一直逃到这里,那老爷派来的人也一路追到这里。鸢儿只能躲躲藏藏,中途还折了脚,如今只能躲在这里。”
“我不敢叫住过路的农人,他们只会将我送回去,到时候......鸢儿不敢想。幸好遇见了你,哥哥,你帮帮鸢儿吧......”鸢儿的眼眶红肿着,看起来甚是可怜,她甚至向小春拜了拜,“鸢儿给哥哥磕头了。”
“我能怎么帮你?”小春的神情动了动,似乎被鸢儿的悲苦遭遇所打动,但那也仅仅是瞬息。
小春已经受过太多的苦了,于是他对世间的苦难,总是见怪不怪。
“我初来此地,并不熟悉,也无力帮你斡旋,你找错人了。”
鸢儿看着小春重新迈开步伐,不再看自己,而是向前走去,她心急如焚,泪珠成串掉落,话语中哭腔更盛:“可以的,哥哥可以帮鸢儿的。鸢儿不是不愿给人做妾,也知道自己命贱,可鸢儿只是想再见祖母一面!”
小春的脚步一顿。
“爹娘死后,再无人照顾祖母了。祖母目盲,是看不见东西的。舅母与舅舅嫌弃祖母,将她赶去茅屋居住。祖母一个人,整日整日地编草鞋也过活不了,鸢儿只能偷空去看祖母,给祖母带些吃食。”
“如今鸢儿也要走了。那位老爷......传闻那位老爷是爱打人的,鸢儿、鸢儿也许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鸢儿啜泣着,却破涕为笑,露出一个极哀婉的笑来,“可是那老爷送来了些金银,是买下鸢儿的钱。舅妈舅舅拿走了钱,可鸢儿还偷偷藏了一些。”
“鸢儿要将这些钱带给祖母,这才逃了出来。有了这些钱,祖母就有饭吃,不用再饿肚子了。可惜现在鸢儿走不了,见不着祖母了。”鸢儿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绣花荷包,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小春,“只能拜托哥哥,帮鸢儿送给祖母了。”
“祖母住在徐家村西边茅屋中,哥哥一去便知。”鸢儿苦笑着道,“若是能帮鸢儿带句话,那便更好了。”
小春沉默了半晌,他的指尖正在微微抽搐着。
过了一会儿,小春问道:“什么话?”
“就同祖母说,鸢儿嫁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嫁给了一个......一个英俊少年郎,哈哈。说、说他对鸢儿很好,鸢儿也很开心。只是——”
“啪嗒。”一滴泪水落地。
“只是鸢儿也很想祖母。”
“鸢儿去了自己应该去的地方。鸢儿走了后,祖母不要忘了岁寒添衣,多饮温粥。风雪时腿疾发作,鸢儿不能替祖母揉腿,祖母便要自己动手了。”
“此一去,不知何时归来。祖母不必挂怀。鸢儿也望祖母,能够无忧无疾,长命百岁。”
“好啦,就这些了,多谢哥哥。”鸢儿双膝跪地,将那绣花荷包奉过头顶,递给小春。
她是哭着的,又是笑着的。
她此去不知前路如何,挂念的,却只有她祖母的长命百岁。
小春没有接过荷包,他看了鸢儿良久,随即向前方走去。
鸢儿惊愕地抬头,却只能看见小春的背影。她跌坐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阳西沉,夕阳残照,鸢儿本是豆蔻一般的年纪,却在那一刹那风尘仆仆得宛若迟暮。
鸢儿呆坐了片刻,忽然间,鸢儿的面前投下一道身影。
鸢儿一惊,以为是追寻自己的人,她正瑟瑟地发着抖,可一抬头,却发现那人正是方才的哥哥!
小春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支硕大的木筐,背在背上。迟暮的斜阳中,小春的眉眼似乎也闪烁着余辉,即便那伪装的胎记仍旧横亘于面容之上,却让鸢儿有一瞬间的恍惚。
小春向鸢儿伸出了手,道:“走吧,我带你回家。”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木筐,示意鸢儿上来。
鸢儿不住地哽咽着向小春道谢,她手脚并用爬进了木筐之内,眼里似乎有光在闪烁。
“哥哥,好人有好报。”鸢儿道,“你一定会有福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