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鸢二姐三人皆走山野小路,不敢从农家中行走而过。待到远离了金陵近郊,他们这才敢从市镇中穿行。小春则被装在特制的木箱中,由刘千斤背着。
从南京到扬州,脚程快的话不过六七天时间,可鸢二姐腿上有伤,不得不在市镇中寻医访药,来治腿伤,行程便也耽误了几日。
这天夜晚,鸢二姐三人同小春在一处小客栈中住下。鸢二姐同张老四二人外出寻医,留下刘千斤来看管小春。
刘千斤此人,身形硕大,可智力却难以恭维,可以说是一副榆木脑袋。本来是刘千斤带着鸢二姐去医馆,可鸢二姐嫌弃刘千斤做事急躁,容易露出马脚,遂同张老四一起前往医馆,留下刘千斤在客栈中看管小春。
“他娘的,都看不起老子吗!?”刘千斤身边,已有了两个空的酒坛,他仰头一饮,手中酒坛里的酒也饮尽了。刘千斤不耐烦地抖了抖酒坛,再流不出一滴酒液,刘千斤便更是烦躁。
只见他狠狠一掷,“砰”的一声,酒坛登时碎了一地。
“没有老子,你们两个,又能做成什么买卖?啊?那些人都想逃跑,若不是老子看着,打断她们的手脚,你们两个现在,哈哈,估计早就人头落地喽,哈哈哈哈......”刘千斤醉得不成样子,一边拍着桌,一边大笑道。
刘千斤眼里登时闪着凶光,他似乎臆想出了鸢二姐与张老四的身影,他狠狠地向空气中挥了两拳,嘴里骂道:“瞧不起老子,叫你们瞧不起老子,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刘千斤打着骂着,似乎突然才想起有小春这么个人,他突然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小春:“小子,你看什么看,你也看不起老子吗,啊?小白脸,死兔子,等到了扬州,就把你卖给那些喜欢玩男人的孬种......”
小春冷冷地看着刘千斤,他被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可刘千斤却从小春的眼睛里,琢磨出些嘲讽来。
“还看,老子叫你还看!”刘千斤扬起拳头,向小春冲了过来。他本就醉了酒,身形不稳,正巧踩到一个瓷片,当即脚下一滑,后仰着跌倒在地。
刘千斤瘫在客栈地上,呻吟了几声,许是闷酒喝得太多,再加上摔了一跤,胃里翻江倒海,登时吐了一地,随后醉了过去,不省人事。
而刘千斤踩到的瓷片,向前一滑,飞到了小春的身边。
小春也不知道,上天究竟是厌恶他,还是眷顾他。
小春看着滑至自己手边的瓷片,不知作何感想。
或许无关厌恶,也无关眷顾,上天高居九重,根本无暇去垂怜小春这般的蝼蚁。
神佛不垂眸,小春只能自己渡自己。
小春动了动身体,使自己能够那道那块瓷片。他将瓷片攥在手中,不断地磨着捆缚住自己双手的麻绳。
“啪嗒。”轻微的一声声响,麻绳断裂。刘千斤浑然不觉,只是翻了个身,继续酣眠。
小春的双手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依法炮制,将腿上的麻绳与口中的布团也取了出来。
小春站了起来,手中依然紧握着瓷片。他的手心被瓷片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渗出,滴落在地,小春却浑然不觉。
小春在思考着,他望了望客栈的窗户,又低头看了看狼藉中的刘千斤。
究竟是逃跑呢,还是......
小春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想起了自己杀死楚麟时的场景,当时被鲜血激发了恨意,小春直到跑出楚府,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是小春第一次杀人。
小春厌恶楚麟,恶心楚麟,恨楚麟,他拼了命地想逃离楚麟,可到最后,当小春杀死楚麟时,楚麟却也教给了小春一些东西。
小春向前迈了一步,柔和的夜风穿过半晌的窗户,吹拂在小春的面容上,似乎在催促着小春,赶快逃走吧,否则便没有机会了。
小春静悄悄地走到了刘千斤身边,蹲了下来,他手中的瓷片靠近了刘千斤的脖颈。
“那些大夫真是蠢材,配这药,配那药,却也治不好老娘的腿。我呸!”客栈外传来一声尖利的骂声,小春知道,那是鸢二姐的声音。
“我说鸢二姐,我瞧你这腿也不用治。日后当了跛子,做起买卖来,岂不更容易?”这话说的实在是欠,当即挨了鸢二姐一声骂。
“你他娘的,老娘打断你一条腿,你也好做买卖。”
声音逐渐靠近,鸢二姐与张老四就要回来了。
小春却冷静了下来,他拿着瓷片的手,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锋利的瓷片贴近了刘千斤的脖颈,刘千斤对于将要到来的危险,却没有丝毫预感。他甚至在睡梦中还嘟囔着骂道:“叫你们看不起老子......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
“也不知道刘千斤在干什么,别让那小郎君跑了,那可亏大发了。”
“他人虽然蠢,可却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鸢二姐与张老四越来越近。
小春无声无息地捂住了刘千斤的口鼻,刘千斤正酣眠着,突然觉得呼吸不顺,正要挣扎,可一瞬之间,脖颈上当即传来尖锐的疼痛!
小春紧紧攥着瓷片,尖锐的一端尽数刺入了刘千斤的喉咙,刘千斤惨叫一声,可他被小春捂住口鼻,只能发出“呜呜”的沉闷喘息。
刘千斤剧烈挣扎起来,他酒醒了八分,怒瞪着小春,四肢挥舞,似乎想将小春掀翻在地,可小春没有给他机会。
“刺啦——”小春用力将瓷片横向划去,深刻入骨,刘千斤脖颈上的血肉登时被切断,刹那间血如飞箭,溅了小春满脸满身。
刘千斤的挣扎渐弱,他的嘴角边不断地往外喷涌着血沫,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已被切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什么声音?房中似乎有声音......”
“是刘千斤的声音?怎么会?”
鸢二姐与张老四似乎也听见了房中发出的声响,张老四也顾不得搀扶鸢二姐,当即飞奔上楼,推开房门。
“哐当!”房门被推开得太急,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剧烈的声响。张老四将将踏进房门,却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小春满身的鲜血,瓷片上的血液顺着小春的指尖滴落在地,而小春的身边,是已经被割断喉咙,断了气的刘千斤。
小春漆黑的眼瞳静静地看着来人,明明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却满身煞气,令张老四也不禁发着抖。
“你、你......”张老四咽了口口水,他试图往后退,可追上来的鸢二姐见状却大骂了一声,“孬种!一个孩子你也怕!真是废物!”
“可他、他杀了......杀了刘千斤!”张老四失声叫道。
鸢二姐强作镇定,她指尖夹着几根银针,小春知道这些银针上是带着毒的,或让人昏迷,或让人......一命归西。
“小郎君,你真有能耐。本来是想将你送去享福的,现下,也只能让你去与刘千斤作陪了。”鸢二姐面露凶色,她摆出发射暗器的架势,显然有些武功在身。也不知这些银针,毒害了多少人的性命。
小春歪歪头,似乎有些不解地看着鸢二姐,道:“你要杀我,为他报仇?”
鸢二姐和张老四都被他问得一愣,似乎都没料到小春会这样问。
鸢二姐冷笑一声,狠狠道:“刘千斤虽然人蠢,可到底也算我们一个弟兄,你杀了他,老娘我自然要你偿命!”
“可是我杀了他,你们能分到的银钱,不就更多了吗?”小春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他表面上波澜不惊,可背地里,到底是绷紧了指尖。
鸢二姐与张老四皆是一顿。话是这么说,可是......
“狠心的臭小子,你别在这里花言巧语,我张老四告诉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不把你大卸八块真是难解我心头之恨......”张老四定了定神,掏出匕首来,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小春打断。
“杀了我,你们不就什么也得不到了吗?你们说我值几百两白银,可一具尸体,也值几百两白银吗?”小春故作疑惑,“与其得到刘千斤与我的两具尸首,分文不获,还不如将我卖了,卖得的银两两个人分,可比三个人划算得多。”
“你!”张老四想要扑上来,却被鸢二姐伸手拦住了。
鸢二姐定定地看着小春,她打量了小春许久,像是如今才看清小春。终于,鸢二姐笑了下,夺过张老四的匕首,扔在地上,对小春道:“好,小郎君,你聪明得很。我不杀你,可你也跑不了。”
“什么意思......”张老四有些惊惶地看着鸢二姐。
“什么意思?就是他说的意思啊。”鸢二姐睨了眼刘千斤的尸体,“杀了他什么也得不到,倒不如将他卖个好价钱。待拿到了几百两白银,准备些好酒好菜,也算祭奠刘千斤了。”
“两个人分的话——张老四,你可要大发一笔了。”鸢二姐打趣了下张老四,可张老四却是心中一凉,他没有说“是”与“不是”,他只是呆在那里,心里却有了别的思量。
“小郎君,我佩服你,可你想要从我鸢二姐手下跑走,可不容易。”鸢二姐晃了晃指尖的银针,“追魂夺命针,我鸢二姐也是混过江湖的,你若走上一步,老娘便能叫你立刻命丧黄泉,你信还是不信?”
小春甚至有些乖巧地点点头:“我信。”
“信就好,这针的滋味,可不好受。”鸢二姐似乎很满意小春这样的态度,“好了,小郎君,自个儿乖乖的束手就擒,二姐替你找个好人家,嗯?”
小春抿着唇,低着头,想了半晌,还是伸出了手。
鸢二姐推搡了下张老四:“愣着干什么,将他的手捆起来。这次,要最粗最硬的麻绳,最紧的绑法,可别叫这小子挣脱出来,抹了咱俩的脖子。”
张老四踉跄了一步,有些恐惧地看了小春一眼,又有些眼神飘忽,他料想在鸢二姐银针威胁之下,小春也不敢妄动,这才取了麻绳,小心翼翼地将小春重新开捆了起来。
“不过,我倒是好奇——”鸢二姐坐了下来,滚圆的孩童般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小春,“你既然能杀了刘千斤,那又怎么不跑?”
“我是想跑的。”小春低声道,“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的,只是他喝醉了酒,说什么......”
“说什么?”鸢二姐问道。
“说、说他还没有尝过男子的滋味,说要......要试一试......”
鸢二姐嗤笑了一声。
“我一时害怕,正巧手边有块瓷片,情急之下,才一时失手。”小春的额间冒出一滴冷汗,“我当时太害怕了,都没有听见你们上楼的声音。直到你们出现在门口,我才发现,自己逃不了了。”
鸢二姐笑着拍了拍小春的脸:“小郎君,别害怕。”
“你现在价格可高,是老娘的摇钱树。我呀,要把你送到富贵地方,享福去哩......”鸢二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变幻成了儿童的声音,笑盈盈地瞧着小春,“哥哥,好人有好报,你一定会有福报的。”
“这不就是你的福报吗?”
小春没有回答。他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瞬的异色,随后又消失不见。
小春想,这样的福报,我真该多谢你。
不过礼尚往来,小春是个知礼守礼的人,他也要送鸢二姐一份大礼,当作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