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时候,迟雾就觉得全身上下热得像要烧着了一样,嗓子里好像还堵着团烧碎的炭火,烫得直发疼。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就感觉人贴到了处冰源上,凉丝丝的,特舒服,他就又往那处挪蹭着挤过去,但这冰块会移动,他越贴近,它就挪得越远。
迟雾口齿不清地呢喃了声:“……..别动。”
结果,那股凉劲儿干脆消失地一干二净,这次他再想挪动,就发现全身上下又被裹得紧紧的,压根儿动弹不得。
迟雾费力地将眼皮抬起条缝隙,就看见于南正站在地板上,手里甩着温度计,而自己已经压到了床榻边缘,差一点儿就要滚下去了。
“……..于南……我给你挤下去了吗。”
问完,他就支撑不住再次闭上了眼睛。
“张嘴。”
有个凉飕飕的东西压在他嘴唇上。
迟雾条件反射地接受指令,张开嘴。
温度计插进了他的嘴里,压着舌头。
迟雾意识不清,还伸舌头舔了舔捏着温度计尾部的手指。
更凉快了,舒服。
但手指往后缩了缩,迟雾还想追过去,却发现舌头被压着的力道变大了,舌头怎么也伸不出去,舔不着了,只能乖乖含着温度计。
于南摸了摸他的额头。
烫得有些过分了。
片刻后,随着温度计被抽出去,迟雾再睁眼,发现刚才还站在床边的人消失了。
诺大的房间显得黑暗空旷。
只剩他一个人了。
迟雾努力从紧裹的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往一旁摸去。
还是空的。
迟雾彻底醒了。
他想坐起来,但厚重的被子给他裹得像千层蛋糕,怎么也直不起来,唯一能动弹的胳膊还用不上什么力气。
没什么办法。
他只能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尽力保持清醒。
钟表声滴答滴答地响,一声声像正中脑袋上猛猛敲打。
这就像是以前噩梦惊醒时一样,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清醒地耗着。
迟雾咽了下口水,才发现喉咙疼得像嗓子连通了耳道,一疼就相互撕扯着,都不安生。
半晌后,迟雾听见轻缓的脚步声。
于南回来了。
令人难以忽视的是,他手上多了个细长的注射器,里面应当是装了药液,半满的模样。
看见他,迟雾又挣扎了下,还是没起来。
“于南。”迟雾叫他:“我身上好热,是不是电热毯开过劲儿了。”
于南把他身上的被子解开,又摸了下他的额头。
冰凉的掌心贴着额头,迟雾半眯着眼,说了声:“好舒服,你再多贴近一点儿,干脆抱着我好不好。”
说完,他自己就往于南那边挪,直接把手臂插进人家腿缝里,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
迟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求放过。”
于南将他被汗浸湿的头发往后拨了拨,说:“电热毯关了,你有点儿发烧,这是刚醒过来的正常现象,最近应该会反反复复地发烧,烧完就彻底过去了,但是要注射点儿药,弄完能舒服点儿。”
他手里的注射针很长。
迟雾凑近看了一眼,怪吓人的。
“屁股针吗?”迟雾问。
“不是。”于南拍了拍他的脸,让他松手,“你想打屁股针也行。”
“算了。”迟雾连忙松手。
他没打过屁股针,但也听说过,屁股针怪疼的,而且让于南对着他的屁股给他打针,多丢脸啊,哪有小情侣之间这么玩情.趣的,这不欺负人吗,他还要不要脸面了。
迟雾往床中间挪了挪,缩得像个鹌鹑,试探着问:“不打针行吗。”
于南没答话,手却已经伸过来抓他的胳膊。
“行吧。”迟雾认命了。
“你快点儿,争取在我喊出声之前就打完。”迟雾毅然决然地把胳膊伸出去了,但还没等针贴上去,他就开始扯着嗓子叫:“疼啊。”
他叫了半天,针还没扎进来。
迟雾嗓子彻底哑了,声也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张开嘴都发不出任何声。
他给眼睛掀开条缝,看见于南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别光看笑话呀。”迟雾嘟囔道。
这就是有个医生男朋友的坏处,要是之前,迟雾扯嗓子喊疼,于南老早就过来抱着他哄着了,哪像现在这局势,拿针的人变成了之前安抚他的那个,自然就等不来什么安慰了。
迟雾只能硬挺着。
迟雾深吸了口气,说:“这次你打吧,我保证不叫。”
于南却单膝跪压着床边,俯身靠近他,用没拿针的那只手去掰他的下巴。
迟雾仰着头。
于南亲了他,这次甚至主动伸了舌头。
慢慢的,由浅入深。
迟雾的身体也渐渐软了下来。
就在迟雾的手摸到于南的腰上时,他突然感觉小臂上一凉,但还没等他分出去点儿注意力,于南就开始咬他的舌头。
“专心点儿。”于南说。
迟雾不甘示弱地咬回去。
这次他们的体温相差甚大。
迟雾吮着于南的舌头,如同咬着团软散的雪,他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怎么融化这团雪上,根本注意不到别的。
或许是他的努力得到回报。
迟雾觉得自己的小臂麻酥酥,像被擦拭上了层刚融化出来的雪水,这种凉意正在柔缓地冲撞着体内滚烫的燥热。
就在他想要更多时,于南却倏地抽离。
迟雾陷在那个吻里,还没回过神,呆愣愣地盯着于南手上已经清空的注射器。
于南把注射器套上保护罩,扔到了垃圾桶里。
“好了。”于南摘掉那只手上纯白的无菌手套,一并扔进垃圾桶,才重新转过身,奖赏式地亲了下迟雾的嘴角,“没喊疼,很棒。”
迟雾这才清醒过来。
于南又出了房间,这次他再回来,手里拿着药和温水。
他亲手将药片送到迟雾的嘴里,“含住。”
迟雾乖乖闭上嘴巴。
药片上包裹的糖衣快速在口腔融化,一种甜腻腻的滋味弥漫开来,随后是一阵清淡的苦涩。
不是很难以忍耐的那种苦,而是那种嘴巴里过于干涩后自然泛上来的苦味。
于南数着时间,半分钟后,自己喝了口温水,接着俯下身,亲自把水渡到迟雾的嘴里。
迟雾努力贴近这唯一的水源。
这片药就这么被他就着水,一点点地咽了下去。
等到水杯彻底空了,于南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温度还是很高,但不至于烫人了。
汗也不再流得那么厉害。
于南把他抱起来,用手摁了摁他腿根的位置。
迟雾的腿随着他的按压抖了下。
幅度很小,几乎察觉不到。
于南又顺着腿根向下摁,一直摁到脚踝,这条腿弄完,再换另一条腿。
等他弄完一切,时间刚好早上五点钟。
迟雾靠着床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如果生病就能让于南每天都这么照顾他、关心他,甚至经常用手摸摸他、用嘴巴亲亲他,那其实生病也没什么不好的。
还怪幸福的。
简直就是梦里才有的生活。
就这么粘在一块儿,永远不分开。
迟雾突然觉得,他这两条腿要是一直不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这样他就能理所应当地往于南身上挂。
但一时脑热过去后,迟雾又觉得,这两条腿还是快点儿好吧,要不然他们连正常的幸福生活都过不上,每天晚上只能止步于亲嘴、摸身体,再进一步就是完全不允许踏足的禁区。
太憋屈了。
“还难受吗。”于南看着他问。
迟雾摇摇头,“好多了,就是嗓子还有点儿疼,你再亲我两下呢?就那种……..伸舌头的那种。”
“你别多想。”迟雾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我就是觉得这样比较利于深度治疗。”
至于到底是谁多想,俩人心里都有数。
于南就坐在床的尾端,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脚踝,右手向后撑着床沿,说:“那你过来亲。”
他朝迟雾勾了勾手指。
那根手指就像摇晃的狗尾巴草,若有若无地引诱着迟雾。
现在迟雾更想咬一下那根手指。
动了心思,迟雾还真尝试着往过凑,他先坐直身子,再前倾上半身,把脑袋贴过去,试图张开嘴咬住那根手指。
但每当他的牙齿将要咬住那根手指,于南就慢吞吞地把手指往后缩。
于南就这样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他,看着他费力地靠近自己。
最后,迟雾干脆用手撑着床,往他那边爬。
他完全成了于南钓着的一条鱼,无论人家怎么逗弄,他都心甘情愿地往上跳着咬钩。
迟雾真就咬住了那根手指,但他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含着,生怕像之前一样在上面留下冒血的伤口。
如果他要死了,就这么用疼痛给于南留下儿什么,那无所谓,因为他只能留下那个了,但他现在活蹦乱跳的,没必要让于南再疼一次。
哪怕手指上咬一下不怎么疼,也没必要。
迟雾松开嘴后,亲了亲那根手指的指腹,才凑近去亲于南的嘴巴。
于南身子后倾着,他就向前倾斜身子靠近。
无论如何,于南都躲不开他。
迟雾轻轻地咬于南的嘴唇,小声说:“于南,如果九月三看见我现在这样,肯定要拜我当师傅,只有我才能让于南乖乖地等着我扑过来,要是九月三一扑,你保准就要躲了。”
说到九月三,于南缄默了阵,才抬手摸了摸迟雾的脸,笑着说:“好,以后让它管你叫师傅。”
迟雾干脆坐到他身侧,靠着他,问:“现实世界里有九月三吗,我记得我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过九月三……..当然,也没什么机会听你说。”
于南摇摇头,说:“不知道有没有,现实我出狱那天,我从监狱通往外界的那条路一直走,走到尽头的时候,一个人也没遇见,一只狗也没遇见,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说到这儿,迟雾就觉得心脏被滚烫的热水浇了一通。
一个人入狱,一个人出狱。
三年。
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没有任何人去探望过于南。
连他也没有。
于南在里面的时候在想什么。
“那时候恨我吗。”迟雾突然问:“要不是我突然跑走,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了。”
迟雾缓了缓呼吸,认真地说:“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如果你从我走了就不要我了,你的生活绝对会轻松不少,你能得到的也不止现在这么多。”
他眼里的于南一直都厉害得不得了,靠自己从那种吃人的环境里走出来,甚至能彻底脱身,不沾污浊,再靠自己一步步地用短短几年走出条别人半辈子才能摸着的一条路。
自学成才,甚至找到份不错的工作,说着容易,但真正实施的时候,有多少人半路夭折。
于南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里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平铺直叙,“恨啊,你突然跑走了,我怎么可能不恨你,因为恨你,所以才扔不掉,所以才想再次抓住你。”
于南什么都清楚,但在他的视角下,他就像是从污泥里千方百计地爬出来,结果还没等他把泥渍清洗干净,就有只小狗在他脚边冲他摇尾巴,这一摇就是三年,就在他打算带走这只小狗时,小狗却突然跑了,甚至开始冲别人摇尾巴。
于南只想亲手把那只小狗抓回来。
“所以,迟雾,你别再跑远了。”他这么说。
迟雾勾住他的手指,说:“我会缠住你一辈子的,迟雾会一直赖着于南。”
于南紧盯着他,不置可否。
但这句话被他深深地记在心底。
迟雾要是再主动跑走,他会用行动告诉他后果是什么。
于南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选择了先前那个更轻松些的:“我记得刚捡到九月三的时候,它前腿上拴着的绳索上有一串编码,可能是用于特殊场合的犬类,我会试着去找它的,但是找到的概率不大。”
毕竟他们所处的世界与脑波世界里还是存在大量偏差,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这条狗,而那方世界里,九月三之所以被刚出狱的于南捡到,也可能不过是迟雾潜意识里希望于南出狱时不是孤单一人。
所以,九月三才被创造出来。
而且,就算九月三真正存在。
现在距离于南出狱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犬类的寿命总是短暂。
每一种可能之下,都藏着无数不确定性因素。
迟雾也明白,他只是突然想起来那只爱乱吠的臭狗。
如果可以,把九月三找回来,他们一家三口也挺幸福的。
在六点钟,于南就为迟雾穿戴好,两人一起出了门。
但和回来时一样,还是于南推着轮椅。
或许几十年后也是这样,体质稍微差一些的迟雾更先走不动路,就坐在轮椅上,天天被于南推出去遛弯儿,到广场上透气,看人跳广场舞。
想到这儿,迟雾突然扭头看了于南一眼,问:“你会跳广场舞吗。”
“不会。”于南对他跳脱的思维习以为常,只是率先回答眼前的问题,才顺着问:“你要学吗。”
“不学。”迟雾疯狂摇头,又加重语气,说:“你也别学。”
要不然以后老了。
他自己孤零零地在广场角落里坐着轮椅,看于南在舞池里和别的老头子跳广场舞,多眼酸啊。
迟雾觉得他要是真能看见那一幕,哪怕瘸腿了都得硬撑着跑过去给那些老头子通通踹飞。
谁也别想借跳广场舞的机会来牵于南的小手。
那是他的。
……..
到了地下室的治疗房间。
小珩和李医生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李医生正在修理仪器,而小珩则在比对记录单上的一些数据。
他俩之间完全无交流,却异常地和谐。
迟雾看着这一幕,问了句:“于南,李医生现在和你是同事关系吗。”
“不是。”于南将他推到一旁,自己先脱掉身上的外套,又对手部进行了简单消毒:“她也是助手。”
迟雾若有所思地盯着李医生,说:“那岂不是你来控制李医生的工资。”
听此,李医生才从一堆零件里抬起头,远远地朝他递了个眼神,戏谑地问:“怎么着,想扣我工资?”
“没有。”迟雾说:“就是有种自己突然变成老板娘的感觉,飘飘然的。”
李医生:“……..”
李医生看了于南一眼,嘱咐了句:“总觉得飘飘然,可能是伤到神经了,记得仔细检查一遍。”
小珩听见“检查”两字,像是个自动接收指令,快速激活的机器人,当即快步走到迟雾面前,眯着眼睛仔细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遍,才说:“恢复的好像还不错,完全没有萎靡不振的症状。”
他又伸出手将迟雾脑袋上鸭舌帽的帽檐抬高了些,盯着迟雾的瞳孔两秒,接着说:“预测的不良反应都未出现,李医生,你的仪器还不错。”
李医生随口应了句:“毕竟研究了好些年。”
小珩接手迟雾,将他身上的外套和帽子全部褪去,又仔细谨慎地将他全身上下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观察了遍,确认无异常泛红、淤青、肿胀后,才松了口气,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糖水,递给迟雾,说:“迟先生,你先喝。”
迟雾看了于南一眼,才接过糖水,慢吞吞地往下喝。
或许是糖水的比例发生了变化,明显能感觉比刚醒来后的那杯糖水要淡了不少,甚至还有股淡淡的涩味。
小珩适时补充了句:“里面添加了辅助药,放心,没有危害。”
“哦。”迟雾温吞地应了声。
等他喝完那杯糖水,就发现身侧的于南不见了。
小珩接过空杯,拿出口袋里小巧的检测仪器,套到迟雾的手指上,“老师去打针了。”
“打针?”迟雾重复了遍。
“嗯。”小珩紧盯着仪器上一路飙升的检测值,嘴上自然地接:“你们情况差不多,但论身体数据,老师还要糟一点儿,所以你注射的药物,老师也都要注射,甚至还要比你多些剂量。”
仪器上的数值升到一定值后,闪烁了两下。
小珩将数值都记录到小本子上,才将仪器摘下来,接着又换了另一个大一些的仪器往迟雾的手臂上套。
就这样一轮下来。
用到的仪器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迟雾问:“于南也要测这些吗。”
“需要。”小珩说:“但是老师自己就可以,不需要我来辅助,我只要负责你就可以了。”
迟雾点了点头,又盯着他,接着问:“你是他的学生吗。”
“不是。”小珩笑了下,说:“只不过老师给了我份儿工作,还替我为我奶奶送丧,我觉得叫老板有些生疏,叫哥哥又怪不正经的,干脆就叫老师了。”
小珩想起什么,抬眼看了迟雾一下,问:“要我叫你师娘吗?”
迟雾脸一瞬涨红,还没等他说什么,小珩就自顾自地点点头,说:“知道了,以后叫你小雾师娘。”
李医生听见动静,似笑非笑地瞥了迟雾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小珩,你这样叫他小雾,于南听见了保准要给你开皮。”
小珩像反思学习一样,思忖两秒,便直接改正:“好吧,那叫迟师娘。”
迟雾忙摆摆手,说:“你还是叫我迟雾吧。”
“好吧,那就叫迟雾。”小珩变得飞快,完全是逆来顺受,他将数值全部记录好,把纸单从小本子上撕下来,贴到墙壁上,方便查看。
小珩又蹲下身捏了捏迟雾的小腿,问了句:“昨晚抽筋情况严重吗。”
“没抽筋。”迟雾说。
小珩略显诧异地挑了下眉头,顺势问:“时间比较短?”
他又想歪了。
这次,没等迟雾解释,于南就从后面拍了拍小珩的后背。
冷不丁地被他拍这么一下,小珩还吓了一跳。
于南说:“去处理数据。”
小珩在他和迟雾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应了声:“知道了。”
于南手臂上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挽下来,他的皮肤白皙,很容易就能看见上面有两个鲜红的针孔,可能是打的时候没掌握好角度,还在往外流着丝丝鲜血,虽然很快就凝固,看着还是有些骇人。
迟雾摸上他的小臂,问:“下次打针能不能让我在你身边。”
于南没问为什么,点了点头,说:“好。”
迟雾说:“下次你打针要是疼,就咬我的手,打完之后,我再给你揉揉,”
他还记得于南以前最怕疼。
现在却因为他,要频繁打针。
于南摸了摸他的头,说:“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