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丹香推开了门,暖色的烛光驱散了周身的寒冷,丹香搓了搓手掌,无言的来到了冯琢身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
冯琢擦着药酒,胳膊上那道可怖的伤口着实吓人,丹香看了一眼桌子上削了一半的苹果,主动揽过了这项差事,继续削着苹果,“不是你让我尽快回来吗,我快马加鞭赶回来,你倒不高兴了。”
果皮被丹香仔细削下,丹香问,“老大,什么事这么急?”
“慈怀将军邀请狼羽赴宴。”冯琢将药酒重新密封好,扯了纱布为自己的胳膊换药。
丹香削苹果的手一顿,“谁?”
“慈怀将军。”冯琢重复了一遍,丹香放下一颗削好的苹果,声音冷冷的,“理月楼那个,不是已经死了?”
“只是理月楼那个死掉了。”冯琢包扎好伤口后,笑道,“狡兔还有三窟呢,你不会以为现在那位慈怀将军这么好杀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有一个,我便杀一个。”丹香恨恨道。
“此番赴宴,依旧是要斩杀慈怀将军的,这也是我急着叫你回来的原因。”冯琢拿起那颗削好的苹果,垂眸思考了一会,“久,你觉得左鸢怎么样?”
“坑货一个。”丹香耸了耸肩,“关键时候还挺靠谱的。”
冯琢将目光移向烛光,又问,“那你觉得,你怎么样?”
“我?我很好啊。”丹香看着冯琢咬下一口苹果,心中有些不安,“老大,你想说什么事?”
他们知根知底,冯琢今日一反常态的问丹香看法,让丹香有了一个并不好的猜测。
丹香不愿相信心中的猜测,但冯琢平淡的念了出来,“我在想,狼羽之后交给你们两个,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丹香眯起了眸子,“你想退休了?”
“差不多,我和铎子青做了个交易,但很显然,她没有做到我们订下的约定,而且现在,自身难保,我想去救她。”冯琢碧色的眸子闪烁,跳动的烛火让冯琢有些着迷。
和耀禾的国师铎子青做交易。
丹香扯了扯嘴角,“你和她订下什么约定交易?”
“自然是有关于慈怀将军。”冯琢释然的笑了,看着丹香别扭的神情,继续道,“她让慈怀将军的名号永远存在,但我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所以呢?你现在要为了一个曾经欺骗过你的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丹香觉得可笑,看冯琢的眼神里都带了几分担忧,“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意外,死在那个冒牌货手底下呢?”
“那到时候,狼羽就可以交给你们俩了。”冯琢欣慰的笑了笑,似乎不在意丹香假设的那种劫难。
这反应让丹香心里窝火,声音有些变调,“老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慈怀将军一直在耀禾存在?他们是一群蛀虫,就像你说的,死掉一个,马上还会补上另一个,你这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你!你真是!”
这倒是奇怪,之前明明是冯琢阻拦着丹香,不肯让丹香插手慈怀将军的事情,现如今却是对调过来,两人各自站在了对立面。
冯琢笑笑,对丹香的话语并不在意,“这是我早该去做的事情。年轻时,太天真,总想着慈怀的名号长存世间,总会冲刷掉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现如今看来,真不如被遗忘。”
冯琢说到这,想起一个好笑的俗语,见丹香仍皱眉,继续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祸害遗千年嘛。”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该相信她。”丹香冷哼,起身向外走去,不听冯琢的挽留,大步离开了屋子。
任谁都看得出,丹香在闹脾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这般小孩子气。
冯琢吹熄了蜡烛,不再言语。
转日天明,一行人前往了赴约地点,弥绛看着远处那些高耸的山谷,忍不住抱怨道,“宴会现在这种地方,说到底还是瞧不起人,他们若是真有诚意,就应该在耀禾中心的酒楼开席,凭什么邀咱们来这荒山野岭。”
“稍稍静些呗,反正咱们又不是来吃饭的。”左鸢用肩膀撞了撞弥绛,示意她小声一些。
身后的丹香面无表情的检查着身上的刀器,看着就是一副压着怒火的模样,而冯琢呢,似乎是想和丹香讲话,但每一次都被丹香打断。
这还真是一幅奇景。
左鸢笑着来到冯琢身边,冲弥绛和丹香摆了摆手。
宴会即将开始,赴宴的人只有左鸢与冯琢,而剩下的人,自然是要隐于暗处。
这并不是左鸢第一次参加宴会,从前冯琢领着他见识过许多更加气派的宴会。
左鸢自一进门,就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视线,那些带着探究和打量的眼睛让左鸢有些不适,今日这宴会,倒给左鸢一种鸿门宴的既视感。
但身边的冯琢感觉良好,并没有被这些因素影响。
左鸢跟在冯琢身后,也维持起得体的仪态。
只是当一声话语响起时,让左鸢的笑容变得僵硬了。
“欢迎你,狼羽的客人。”
左鸢瞪大眼睛,看着出现在宴会中的慈怀将军,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冷。
在理月楼,丹香不是已经杀了慈怀将军?
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这位,难不成是替身?还是什么傀儡?
“找个理由离开吧,这里已经不需要你。”冯琢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兴致缺缺。
很显然,冯琢对上面那位慈怀将军并不感兴趣。
但冯琢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左鸢皱眉去看冯琢,冯琢看着左鸢扭成一团的眉毛,淡淡道,“有什么想问的?”
“慈怀将军不是已经被丹郎——”
“是的,被杀了,所以立马补上了第二个,将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冯琢端起了酒杯,晃了晃酒水。
左鸢闻言大惊,压低声音,凑到冯琢耳边问,“那丹郎知道吗?”
“他那么有主意,应该自己能猜到。”冯琢盯着酒水中模糊的倒影,声音格外平静。
不是说,老大和慈怀将军是旧友吗?
这样平淡的反应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大,你就不再解释解释?”左鸢心乱如麻,就差把求知二字写在了脸上,冯琢看着左鸢那急切的模样,轻叹一声道,“梦里忘忧,醒时折花。如此浑浑噩噩度日,我竟不觉疲惫。”
“别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老大,你能讲重点吗?”左鸢扯了扯嘴角,打断道。
“重点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能记起他来,关于他的事,我忘不掉。”冯琢放下酒杯,目光柔和道,“他的死是压在我和久心口上的大石头,我一定要用我的方式还给他清白。”
“所以?”左鸢听的云里雾里,好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所以,我和铎子青做了个交易。”冯琢说到这,释然一笑,“三年,我们约定好三年之内,让耀禾将军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人们眼中。很显然,她做到了,但不是我期望的那种名号。”
“你期望什么啊,期望!”
左鸢意识到有些失态,连忙压着声音继续说,“你难不成还真相信国师大人,天,丹郎说的没错,你果然脑子不清醒。国师大人用三年时间,把慈怀将军的名号搞臭,你现在想做什么呢?兴师问罪还是亡羊补牢。”
“两者都有。”冯琢推了推左鸢的肩膀,轻快道,“知错就改呗。”
“所以,这就是你赴约的目的?杀那些慈怀将军,给国师大人收拾烂摊子?”左鸢有些崩溃,险些要与冯琢争吵起来,“不是,老大,你这样做,难道就不考虑考虑自己吗?你是狼羽的老大,如此公开的,如此张扬的去杀一个人——你知道结果是什么样子!”
“我也是局中人,我不在乎。”冯琢冲左鸢笑了笑,宴会已经接近尾声,居高位的慈怀将军举起酒杯,对冯琢致意。
冯琢颔首,饮下酒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快去做你现在应该做的事情吧。”
“可是老大——”
“听话。”
左鸢抿唇,沉默良久后,才不情愿的离开了宴会。
宴会热闹,并没有人在意一人的离席。
时间来到准点时,慈怀将军起身,来到了狼羽老大的身边。
冯琢看着那人陌生的眉眼,没耐心去找谁的影子,慈怀将军也不在意冯琢的敷衍,笑着对宴席间的人们道,“诸位都知道,狼羽善战,是把锐利的刀,只是可惜,不能为耀禾开疆拓土,实在是可惜。”
席间有人附和哀叹,有人真的在惋惜,有好事者,大着胆子来问冯琢今后的意向——是重回耀禾还是继续远行呢?
冯琢笑而不语,并不透露。
慈怀将军也笑着说,“我与狼羽可是老朋友了,诸位知道为什么狼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吗?那当然是因为,在狼羽有许多身份特殊的人。”慈怀将军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药童的蛊血,国师的友人,公主的身份,这狼羽,可从不养闲人呀。”
确实都不是闲人,狼羽里都是些炮仗,总能给冯琢惹来一身的祸事。
冯琢抬眼看向周围,看客脸上都是期待,对狼羽格外的感兴趣。
在这宴会上,上位者主动谈论这件事,不就是想让他们也分到狼羽的一杯羹。
“如今时局已变,狼羽是时候该回到他的故土,有我这个慈怀将军,再加上狼羽的冯琢,我们必将为耀禾带来更加美好的明天。”
慈怀将军起身,离开冯琢,来到了宴会正中央,高高举起酒杯,发出一声憧憬的期盼,响应人的立马跟上。
一时间,宴席中,都是这样热忱的期待。
冯琢嗤笑,打破了这样的和谐。
“尔等,难道就不愿意问问我的想法?”
银杯被重重放在桌面上,发出声响,宴席上原本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凝固起来,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渐渐严肃起来。
冯琢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是起身,对着站在正中间的那位,所谓的慈怀将军道,“玄叶也好,耀禾也罢,对我,对我的狼羽来说,都不重要。”冯琢扬起嘴角,笑道,“你是慈怀将军也好,不是也好,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谈判嘛,总要讲些筹码,我带来了诚意,可我没看到你的诚意。”
窗外响起一阵刺耳的骨哨声,宴席中的宾客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惨叫!
滚烫的血溅在了冯琢脸上,此刻,冯琢就如同挥刀的恶鬼,慈怀将军怔怔看着提刀的冯琢,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语。
宾客四散而逃,宴席一下子乱了套,慈怀将军看着面前慌乱奔逃的人群,只听到冯琢嗤笑的话语,“所以,这生意,我们就不做了。”
冯琢面无表情的看着慈怀将军,一步一步走向前,慈怀将军看着冯琢冷漠的表情,眼睛里都是赤色的血液。
“你难道不害怕我的身份?我可是耀禾的慈怀将军,身居高位,我受皇帝重用,你怎么敢杀我,你杀不了我!杀了我,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对,不会有的,你失去所有!”
歇斯底里的话语没刺痛冯琢,冯琢冷冷注视着慈怀将军,此刻只想拔掉这人的舌头,“你算什么将军。”
冯琢挥刀,结束了聒噪的谈话。
宴席再次重回平静,冯琢看着面前的惨像,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又变成这样的场景了。
冯琢转身向外走去,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必抬头,冯琢就能猜出这人,只是冯琢现在的心情很乱,实在是没有心思再和这人顽笑。
“久,把这里收拾干净。”冯琢将脸上的血迹擦拭,见丹香没有挪动步子,冯琢不由得补充道,“不是我的血,放心吧。”
“这些冒牌货永远这么聒噪。”
“这些日子让你忙来忙去,真是辛苦了,之后要面对的事情,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久,你该去休息了。”
冯琢不容拒绝的话语让丹香皱起了眉,见冯琢已经转身要离开,丹香忍不住出声道,“我不休息,我还能做事,老大,我留下来帮你,你一个人不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
冯琢的背影顿了顿,肩膀耸了起来,丹香下意识的惧怕,但很快就壮起胆子来,咄咄逼人道,“我们也是狼羽的一份子,你难道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你头上吗?”
“你觉得我抢了你的功?”冯琢背对着丹香,声音听不出愤怒。
“我贪得是这份功吗?老大,你不能一个人承担所有,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们——”
“你们不能牵扯进来。”冯琢打断了丹香的问责,微微低下了头,丹香看着冯琢垂下的肩头,莫名觉得冯琢有些落寞。
印象中那个一直顶天立地的老大,此刻仿佛被千斤重的器物压弯了脊梁,“危险也好,痛苦也罢,有我挡在前面,你们放心跟着我就好。”
“可若是有一天你倒下了!”
“那就踩着我的尸体向前。”
丹香一下子被噎住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冯琢没有转身,只是沉默的离开了,丹香站在原地,苦涩蔓延在心底。丹香不肯就此罢休,强压着心口翻涌的情绪,大声喊了一个名字。
“丹香——”这不是在呼唤谁,但远处的冯琢停下了脚步,丹香看着冯琢宽阔的背影,红着眼眶道,“你难道也要重蹈他的悲剧吗?”
“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踏上这条路,我早就不能回头了。”
冯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格外的沙哑,面对丹香的话语,冯琢难免回忆起那位已经离去的旧友,时间一下子被拉长,错位的话语莫名让冯琢混乱起来,头脑混沌间,似乎听到了模糊的话语。
【你不能一个人承担所有,你还有狼羽,你还有我!】
冯琢眨了眨眼睛,终于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了。
只是记忆中的人一样固执,回复了差不多的话语。
【你们不必牵扯进来,万般罪责由我来担。阿琢,狼羽就交给你了。】
冯琢木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冥冥之中重蹈覆辙。
但看着丹香忧心忡忡的模样,冯琢又释然一笑。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让,他是狼羽的老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