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嘱咐完底下的宫人,安静地跟在祺贵妃身后,一言不发。
她想起了前些日子兰璟羡在永华宫。
兰璟羡问:“娘娘,您怎么能确定太子妃一定会下狠手杀了六公主?”
祺贵妃抿茶,淡淡一笑:“因为本宫太了解她了,她这样重情重义的人,绝对不会让本宫有一点性命之忧。六公主和本宫,在太子妃心中孰重孰轻,你说呢?”
兰璟羡唇瓣微张,打量着座上那人,手中的帕子被她绞的满是褶皱。
“如果她记起当年是谁害了尚卿,一定会杀了他的。兰侧妃,你可决定好了?”祺贵妃放下手中的被子,扫了一眼兰璟羡。
兰璟羡稳住心神:“是,妾愿为太子妃顶罪。若不是当年娘娘提点,妾也不会找上太子妃,更不会活到现在。”
“很好。”祺贵妃笑意不达眼底,美如蛇蝎,“本宫没有看错你。”
……
东宫内殿围了不少宫人。无论众人如何劝导,宋佑安就是死死地抱着君槐卿的尸身不肯松手,眸中无神,就这样跪坐在地上。
“太子妃,殿下来了。”秋棠上前,轻轻地想要掰开宋佑安抱住君槐卿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秋棠转身,无力地冲君寄卿摇了摇头。
君寄卿看到眼前的场景,控制不住一个趔趄。他死死地扒着门框,关节处泛着正常人不该有的白色。
只一眼,他便感到胸口发闷,嗓子酸涩。
地上的一个是他的至亲,是他的同胞妹妹。一个是他的挚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此时的君寄卿无比冷静,他不能失控,不能丧失理智,否则一切就完了。
君寄卿蹲在宋佑安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喊她的名字。宋佑安没有应,眼神已经失焦。桌上的菜早就凉了,只有那碗桂花银耳羹有动过的痕迹。
“都回自己屋呆着去。”祺贵妃姗姗来迟,对着那一群奉仪、宫人一顿呵斥,随后才看向地上的三人。“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今后都是要继大统的人,这么点小事就让你们失了神智,今后江山真要落入你们手中,本宫都替那些黎民担忧。”
宋佑安终于抬眼,看向祺贵妃。她深吸了两口气,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祺贵妃随手一点,指着桌边立着的白芍。
白芍恭敬上前,低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足尖。
“这碗桂花银耳羹是膳房上给太子妃的,太子妃不喜桂花香,便给了六公主。随后奴便不在屋中伺候,只是没多会便听到了太子妃哭号的声音,进来一看,便是这幅光景。”
说完,白芍将头低的更厉害了。祺贵妃又点了君槐卿的贴身宫女,得到的也是这么个话术。
“那可就奇了怪了,膳房为何要加害太子妃呢?”祺贵妃拔高了声音,双目圆睁,盯着君寄卿。“今日都是谁进了膳房?”
君寄卿摇摇晃晃起身,嗓子似乎被人塞了一把沙砾般嘶哑。
“去请兰侧妃来。”
祺贵妃拍脸上没有什么神情,顾自坐下,食指关节不轻不重的叩着木桌。
兰璟羡来的很快,她低垂着睫毛,一如刚入东宫时拒人于千里。
“跪下。”君寄卿面上平静如水,说出的话却不容人拒绝。
兰璟羡乖顺地跪在地上,仍旧低垂着眼。
“今日你去过御膳房?”
“是。”
“你有断肠草?”
“是。”
“断肠草汁是你放的?”
“是。”
“为何要害太子妃?”
兰璟羡抬起头来,她的眸色暗淡,像是蒙了一层灰,或者说她的眸子一直是这样。
“太子妃欺瞒我,将我骗入东宫,她的兄长破了我国。”兰璟羡如是说。
君寄卿面色铁青,隐着的怒火在胸腔中翻涌。
兰璟羡要为大昌的六公主偿命,以慰藉君槐卿在天之灵。六公主下葬,举国哀悼,商珩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商珩赶到京城时,已经是七日后。
他风尘仆仆甚至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就匆匆入了宫。承昭帝欣慰的拍了拍商珩的肩膀,闭口不言赏赐的事。
翌日,朝堂之上。
“商珩屡屡立功,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商珩捏着手中朝笏,从群臣中出列,冲承昭帝一礼。
“臣愿用满身功勋,求娶六公主。”
声音未落,满堂哗然。群臣们议论纷纷,皆道不合礼数,更有甚者上前劝诫商珩。
商珩挺直背脊,立于太和殿正中。丝毫不受群臣议论的影响,仿佛根本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目光坚定,仰着头,灼灼的目光仿佛要将承昭帝烧出一个洞来。
“斯人已逝,商爱卿莫要再拿朕的女儿开玩笑。”
“臣并未玩笑。”商珩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信,“臣允诺六公主此番回京便求娶她为妻。”
王忠全见状上前,恭敬地将商珩手中的信尽数献上。承昭帝沉默许久,朝臣无一人敢言,整个太和殿安静的有些诡异。
承昭帝终于还是动摇了,他命王忠全将信归还,长舒了一口气。
“哪怕是迎娶灵牌,你也甘愿吗?”
“甘愿。”
“好!”承昭帝一拍桌,“那朕就作主,将六公主许配给你。”
经此一番,群臣也都不敢多言,早朝就这样散了。
众人都道商家二公子商珩疯了,不日将迎娶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商珩倒是高兴的很,将近乎要荒废了的商府重新修缮了一番。挂上红灯笼,贴上双喜字,给家中下人们散钱,整个人喜气洋洋。
吉日选在三日后。
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迎亲队伍浩浩汤汤,比之太子娶亲有过尤不及之处。
承昭帝在太和中正门前捧着君槐卿的灵牌,郑重的交到身着大红喜服的商珩手中,身后是皇家仪仗队,抬着的一百二十八抬红箱中全是君槐卿的生前之物。
君槐卿快要熬瞎眼睛制的婚服还是没能穿成,被放在了第一抬红箱中。
但是商珩没有食言,他来娶她了。
如此盛大的婚礼,商珩身上挂着大红绣球,怀中抱着君槐卿的灵牌,将京城六街逛了个遍。
夜幕降临,黧黑天穹挂皎月,漫天星子倚琼楼。送离宾客,商珩就坐在自己屋里,搂着那灵牌,一杯一杯的酒下肚,绯云攀上商珩的脸,他仿佛浑然不觉。
“真是遗憾,没法跟你一起饮合卺酒。”
商珩轻轻抚摸灵牌上刻的字,又是一杯酒下肚。他似是饮不尽兴,扔罢手中盏,提壶仰面,任酒水流入衣襟。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商榷上前夺过酒壶。
“商珩,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话咬牙切齿,商珩迷瞪着眼,眸中被水雾覆盖。他打了个酒嗝,并不回应,伸手去抢那酒壶。商榷一个闪身,躲过了商珩的手。商珩一个身体不稳,倒在了地上。
商珩扶着木桌,慢慢地爬起身来,脸因醉酒红的不成样子,说出的话却听不出一丝醉意。
“还给我。”
商榷推开商珩摊在自己身前的手,眸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你就这样作践自己,难不成你要去陪六公主吗?”
商珩嘿嘿一笑:“行啊。”
说完他拼命地吞咽着唾沫,像是嗓子里发干:“可是我还没给她报仇。”
“兰侧妃已经为六公主陪葬,你还要怎样?”
商榷上前揪住商珩的领子,用力往前一拽,希望能让商珩清醒些。商珩一张俊脸就这样怼在商榷面前,他的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一抹愠色一晃而散。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商榷一把将商珩推开,商珩就这样带倒了木桌,酒壶从商榷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成了一地碎瓷。
“你真是疯了。”商榷指着商珩的脸,被气得发颤,“你执意娶回六公主的灵牌,我从未干涉过你。可你看看你如今浑浑噩噩的样子。为六公主报仇?你能如何报仇!”
“大哥,你想当皇帝吗?”商珩抬头,声音像是冬日里的寒雪,没有一丝温度。
商榷一愣,似乎没想到商珩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住口!我看你当真是得了失心疯了。”
商珩摇摇晃晃地站起,那双沉静的眸死死地盯着商榷。
“大哥,近一年我都不在京城,我走遍了大昌的大半土地,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商珩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说一个很平常的故事。“锦州鼠疫,死伤不计其数,上千流民冻死街头。西阳水患多年不得治理,每年逢春时,大片土地流失,粮农一年的指望都没了,你知道每年因此会饿死多少人,又因此失踪了多少人吗?宁安城山寇猖獗,百姓惶惶,官与贼合。你身在京城,就只知京城的繁盛。可这哪是繁盛,这是奢靡,是皇室的腐朽!槐卿就是死在这样的腐朽下!”
“我们商家世代忠君。”
“狗屁!为了一个女人,狠下心杀害了日后最该贤明的君主,转身扶持了一位荒淫无度的皇子。这样昏庸的帝王,你也要忠吗?”商珩再也忍不住,他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他的嗓子眼。
“商榷,想想烟城的双亲,想想宫里的宋佑安。你且忠吧,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商珩将商榷推出自己一地狼藉的屋,重重地合上木门,脱力的从木门上滑坐在地,伸手摸索着君槐卿的灵牌。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几乎要将灵牌擦得锃亮,终于又将其紧紧抱在怀中,放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