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佑安蹲下摸了摸君瑾瑶的头,让秋棠带着她去到处转转,随后跟着兰璟羡进了内殿。
“说吧,什么事让你如此紧张。”宋佑安把玩着那次秋狝赢来的镶玉短匕首,整个人漫不经心。
兰璟羡接过宫人手中的瓷碗,跪下将其举过头顶。
“太子妃请看。”
“不过是一碗银耳莲子羹。”宋佑安匆匆一瞥,收回视线,“兰侧妃,不要告诉本宫你如此匆忙就是为了让本宫看这么一眼这碗极其没食欲的莲子羹。”
“自然不是。”兰璟羡将瓷碗举得更高了,像宋佑安靠近了些。“您仔细闻闻。”
宋佑安凑近,皱着眉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却让她有些眩晕。宋佑安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些。
“太子妃是否感到晕眩?”兰璟羡搁下手中瓷碗,站起身来,“如果妾猜得不错,这里面添了断肠草。”
“断肠草?”
“是。”兰璟羡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断肠草毒性极强,只需几片叶,就足以致命。这碗莲子羹中恐怕不止是几片磨成的汁水。”
宋佑安的眸中暗流涌动,只是看起来仍然淡漠孤冷。
“这碗莲子羹...”
宋佑安一个抬眼,兰璟羡立马会意接了下去:“是六公主呈给祺贵妃娘娘的。”
“君槐卿。”宋佑安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倒有些时日没见过她了。”
晚间,君寄卿照常进了内殿,宋佑安披散着发坐在烛前,一张俏脸不染铅华。烛光摇曳,为宋佑安镀了层金边,虚虚的,让君寄卿看不清宋佑安的神色。
君寄卿放慢了脚步,从背后环住宋佑安的腰,将下巴抵在宋佑安的头上,看着宋佑安在纸上写写画画。宋佑安一惊,一团黑墨污了大半张纸,君寄卿只略略看清了几个字,宋佑安就将纸拎起,搁在烛焰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纸灰伴着烛蜡流下,进了烛台。
“在写什么?”君寄卿看着墙上二人纠缠的影,心情似乎很是愉悦,“怎么想起了断肠草?”
“之前听人说断肠草有散瘀止痛的功效,准备明天去找菘蓝看看。”宋佑安如是说,听起来没什么刻意的情绪。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上沾着的纸灰,拿帕子擦了去。
“早些休息,别熬坏了眼。”
君寄卿将烛火吹灭,一瞬间整个屋笼罩在无尽的黑夜,寂静盈满空阔的宫殿。窗外的树在月光下投出影来,阴森的,冷寂的,像是藏着张牙舞爪的兽,哪怕在夏夜也令人毛骨悚然,心下生寒。
宋佑安转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在空旷宫室中发出短促又难听的声音。
嘹唳翠蝉一声又一声,宋佑安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月藏星坠,昏黄的宫灯在暗夜中苟延残喘。金琼玉楼,藏着哀魂厉鬼,锦绣闺阁,飞不出少女的梦。宋佑安最后一丝良善,终于还是湮灭在这四方天中。
宋佑安一字一顿,清晰却又好似飘自天边:“殿下,我睡不着,出去吹吹风便回。”
说罢宋佑安不顾君寄卿。星溢一盆天河接,风吹一缕衣袂翩飞,露她三寸红酥青葱。
她不自由,宋佑安想,可她不是一个人不自由。
……
雁南飞之时,草木悉凄凄。已入秋序,花落唯有枫叶红,枫红遮日,高云长天,飞檐翘角,尽显凄凉。瑟风带落枯枝,合宫沉寂许久。
君槐卿仿佛又恢复了先前的欢脱模样,今日去捡松子,明日邀祺贵妃去赏菊。
封后大典将近,宋佑安安排完封后大典上的所有事,也闲下来不少。她又开始给君瑾瑶讲史书,有时也会跟着她和菘蓝一起学些简单的药理。
君瑾瑶很聪明,凡事是一教就会,不过她更喜欢粘着菘蓝。
“知道国公侯府在哪吗?”菘蓝得空问在一旁安静练字的君瑾瑶。
君瑾瑶抬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也不打紧,这京城没人不知道国公侯府,你只要出去一问,车夫绝对给你拉地稳稳的。”
君瑾瑶不明白菘蓝是什么意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菘蓝不再说话,又低下头去学着写那些简单的字。
苍苍远树枯枝摧,秋露寒,正霜降,唯有梧桐盛。碧天澄净,寥落鸟鸣声。
檀香灌室,宋佑安差人请了君槐卿来,道是有些日子未见,话些家常。
珠帘散,露出芙蓉面。君槐卿一袭水蓝裙,如墨长发尽数挽在脑后,皮肤白皙细腻,红唇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这张脸无论宋佑安见多少次,总是会被惊艳。
她那双如朝露般清澈的眼睛,似乎从未受这染缸的影响。
宋佑安笑着迎上:“近来太忙,竟不想你我二人已数月未见。”
君槐卿盈盈一礼,欣然落座。“佑安与皇兄感情好,我若多来,岂不讨你们烦?”
宋佑安不语,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商珩快回京了。”她道,捏起盘中一块花糕递了过去。
君槐卿脸上笑意更深,眸光闪闪,接过宋佑安递来的花糕。
“是啊,商珩说等回京他就向父皇求娶我。”君槐卿笑着,低下头俨然一副怀春少女的模样,“到时候我就不必困在这深宫。”
彼时,她可以忘却仇恨,重新开始新生活,相夫教子,了却余生。
宋佑安笑着传膳,没有多说什么。
端着食盘的宫人鱼贯而入,不一会整个宫室都充斥着桂花的香味。宋佑安神色一变,不用她开口,白芍就已上前。
“膳房的人怎么回事?太子妃最不喜欢的就是桂花气味,今日却上了桂花银耳羹?这差事是不想干了?”
主事的人一听立马跪倒在地:“奴想着霜降时节桂花最盛,正巧六公主喜欢,奴先前没伺候过太子妃,并不知晓太子妃嫌恶桂花。”
“罢了,无知者无罪。”宋佑安神色淡淡,“今后切莫再犯。”
“正巧今日没用早膳。”君槐卿给主事人递了个眼色,打圆场道,“佑安既然不喜,连同你的那一碗都给我就好了。”
主事人向君槐卿投来感激的目光,弓着腰匆匆离开了内殿。
宋佑安注意到君槐卿的眼神,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遣散了下人,看着君槐卿用羹匙舀了一勺自己碗里的桂花银耳羹,发出满足的声音。
不多时,小半碗桂花银耳羹就见了底。
“你也不怕这羹里有毒。”
君槐卿动作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
“佑安,你胡说什么?”
宋佑安直直的盯着君槐卿的眼:“你就不怕这羹里添上些断肠草。”
君槐卿脸上的镇定一瞬间四分五裂:“你全都知道?”
说罢,君槐卿俯下身,想要将吃进去的羹汤尽数吐出,身体却不受控制的颤栗。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吞咽困难,四肢发冷。
君槐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过分冷静的宋佑安,感到深深的恐惧。
“为什么?”君槐卿问,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君槐卿的心头,她已经控制不住地四肢发软。“我从未加害于你。”
宋佑安素来温和的脸如今冷冽如冰。
“这话倒该我问你。姑母待你不薄,你竟如此恨她么,以至于要将她逼入死地。”宋佑安的声音不比往常,此时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面前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不带一丝情绪。
“为什么?她害了我母,你知道每天睡不安稳,梦中只有至亲之人吊死梁上的情景的滋味吗?”君寄卿撑着一口气,笑出泪花,“那时我才只有不到三岁,我想忘记,可怎么才能忘呢?她的不作为,让我母含冤而死,祺贵妃认定了我母是杀了她一双龙凤的元凶,她又怎会真心待我?”
“她是否真心待你,你心里最清楚。”宋佑安的脸上写满失望,“我本以为你是想通了,才会再次出现。我本以为我足够了解你,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
“宋佑安,你也不差。”君槐卿释然的笑,“我不怨你,只是...”
君槐卿再也撑不住,她已经开始言语不清,抽搐着瘫倒在地上。
只是没能如愿嫁给商珩。
君槐卿终于还是没说完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没能走出宫墙。
从出生,到生命结束,她的一生仿佛生来就是该困在这的。无数人鲜红的血,将她养成了一朵娇艳带刺的红玫瑰,而她的血又为红墙添上重重一笔。
宋佑安看着君槐卿终于没了动静,缓缓跪坐在地上,拥着君槐卿的身体,崩溃大哭。
“我不想的。”宋佑安用干净的袖去擦君槐卿嘴角溢出的白沫,“别怪我,我也不想的。”
她的泪一滴滴地落在君槐卿的脸上,感受着君槐卿的身体逐渐僵冷。
永华宫中,祺贵妃正修剪着花瓶瓶中的枝桠,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朵顶着花苞的枝桠就这样被剪下,落在祺贵妃脚边。祺贵妃似是没察觉到一般,继续剪着。不一会原先还生机勃勃的花枝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
青黛伏在祺贵妃耳边,低声道:“娘娘,东宫那位动手了。”
“她倒是狠得下心。”祺贵妃冷哼,“没恢复记忆也没关系,只要她乖乖听话,本宫便能护她一辈子。”
“对了。”祺贵妃将剪刀丢在一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别忘了命人叫太子,咱们也去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