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并不意外?”黑衣女子见李兰溪听她所说,并无讶异之色,不禁有些奇怪。
李兰溪微微抬起眼帘,淡淡答道:“我虽然不知道这蛊的名字,却知道当日她将我泡在那汤药中的缘由。至于这蛊的效用之前只是有一些感觉,并未完全发作,倒是多谢你讲解。”
纪彤也想到了莫前辈说李兰溪小时候曾经被泡在药桶中多日,还有那个在树林中发疯的夜晚。原来都是因为这个血魂蛊的缘故么?
李笑阗却关心这解术的下一步,赶忙问道:“那如今这万虫蛊已失去效用,可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
黑衣女子思索了片刻,又去翻看落洞术秘籍,半晌后道:“这血魂蛊是要让人浸泡在药汤中十日,浸透肌肤骨节,方可炼成,如今要解开自然也要如此。只是如今他只是为了恢复记忆,倒是不需要那么久。要先用樟木叶、白蒿、三针刺、大青叶、广豆根、天南星果、银环蛇胆及蜈蚣粉,调制成药汤,浸泡三日,打通人的七窍,才可继续解术。”
“只是……”黑衣女子看向李兰溪,“当年你泡的那血魂蛊的药汤是让人进入五感封闭,无知无觉的状态,因此那时候你多半是在沉睡中。如今这药汤却是要唤醒人的七情六欲,因此要经历极热、极冷、极痛、极痒的过程,恐怕十分难熬。若是你中途受不住,想要出来,便会前功尽弃。你想好了么?”
李兰溪却像是没有听到那些可怕的副作用,直接道:“无妨。”
后来的三日,他果然一句苦都没有叫过。那药汤时而需要煮的很烫,时而需要加入许多冰块,李兰溪端坐在木桶中,不言不语,皮肤时而清白冰冷,时而血红滚烫,甚至根根血管都清晰可见。额头上也常常满是水渍,甚至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凝结的水珠,还是疼痛而起的汗水。
有时候,大概是太过难熬,他也只会让纪彤隔着门给他念念话本子。这些话本的年代久远,已经放在李叔家里很久,里面的笑话十分俗套,用词也古旧,纪彤读起来都觉得有些拗口,但是李兰溪却偏偏被逗得笑出声来。
其余时候,纪彤便隔着门练习吹奏芦笙,也方便让李兰溪指导她。这是李叔去镇上托人买的,这异族乐器有许多竹管组成,但是好在曲谱确实不难,纪彤这几日昼夜练习,从起初的磕磕绊绊,到如今已经能吹得十分连续。不知道是不是纪彤的错觉,每当她吹奏芦笙的时候,李兰溪的呼吸声便绵长一些,似乎真的好受了些。
终于是熬过了这漫长的三十六个时辰。
这医治的前半程还是跟上次一样,需要以银针入脑,但是不同的是,那女子从李笑阗下针开始,便随着纪彤的乐声,开始吟唱一种听不清的曲调。
纪彤虽然听不懂歌词,却觉得此曲凄凉哀婉,声音清越悠远,带着奇异般的安抚效果。李兰溪本来因为浸泡那汤药,人就很疲惫虚弱,这次是几乎一点也没有抵抗,很快就渐渐放松沉睡了过去……
这一次好歹是顺利地进行到了最后一步,李笑阗取下了最后一根银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告诉中国女人,只等李兰溪醒来,便可知道医治的效果。
李兰溪昏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身体才微微动弹了一下。
纪彤担心他情况有变,便坐在屋内守着他,此刻握着他的手,仔细看他的神情:“你感觉怎么样?”
李兰溪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看了看这屋子,许久才像是反应了过来,喊了一声:“阿彤?”
“你认得我了!”纪彤心头顿觉放下了一块巨石,之前总觉得他喊她阿彤,是学师傅,调侃的意味大于称谓,但是如今好久没听到,乍听在耳中,居然觉得十分亲切。
“我怎么了?”李兰溪皱着眉头坐了起来,觉得自己四肢居然都很酸痛,仿佛被人拆散了又重新给他装上了。
纪彤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便言简意赅:“你之前失去了一段记忆,李前辈已经给你医治了,没什么大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李兰溪似乎在消化听到的话,忍不住晃了晃脑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可是我的脑子里好像还是有团迷雾。”
李笑阗在一旁观察了片刻,道:“你的脉象已经如常,刚恢复记忆是这样的,慢慢就会都想起来了。”
纪彤也安慰他道:“别着急,李前辈是按着那秘籍给你解开了术法,可能再休养一阵子就会好的。”
李兰溪这才点点头,用了些简单的饭菜,便躺下安歇了。
翌日,李兰溪的记忆果然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记得跟纪彤相遇之后的所有事情,也记得被收养之后的事。
那你还记得你的亲生父母么?纪彤知道他是被傅星芸收养的,若是能想起身世,说不定能找到亲人。
李兰溪摇摇头:“被收养之前的事,我从前就是不记得的,现在也想不起来了。”
纪彤心道,大约是傅星芸担心他会想亲生父母,不能安心当她的孩子,便洗去了他从前的记忆,但是此刻提起只能平添伤心,便安慰道:“没关系。现在这些也够用了,而且现在你身体健康比较重要。”
李笑阗颔首,也觉得保持现状比较好:“你已经经过了两轮解术,身体虚弱,如今如果要强行进行第三轮,便要先洗去傅星芸的第一轮的术法,此事我并无把握,若稍有差错,你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李兰溪没说话,纪彤便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专心吃饭。
“一会我要去镇子上采购一些东西,为之后出行做准备。”纪彤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李兰溪道。
“我也一起。”李兰溪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又端起那些碗碟,往厨房走去。
纪彤追上他,道:“只是买些干粮雨具,我自己就可以了。你折腾了好几天,现下正是需要好好休息的时候,不然如何跟我风餐露宿?难道你想我带着一个病号上路?”
李兰溪张口欲言,却看到了纪彤眼中的坚持,便只得闭上了嘴巴,妥协道:“那早些回来,晚上山路不好走。”
纪彤这才笑眯眯应了,转身回了房间。
原来经过了这许多日子的锻炼,她撒谎的本事也上了数层楼,可以轻松骗过这枯木斋之主了。
当日下午,她确实去了镇上的一间客栈,只是不是为了采买,而是因为她约了李笑阗在此处。
李笑阗拿出针包,道:“你这要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所以并不能保证能让你那么精准地回到那一天,只能勉力一试,若是有所偏差,也只能作罢。另外此术凶险,一旦失败,你便不要再做此想。”
纪彤点点头,不由握紧了双手。
银针入脑,催眠入梦……
纪彤以为自己会回到一片火焰里。
但是她再度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她有些恍惚,为什么不是在火中,这是哪里?
而后却看见幼年的自己已经朝着那个孩子走了过去,脆生生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哭?”
那小小的孩童显然被吓了一跳,肩膀微微一颤,片刻后才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却仍然难掩这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
他本来是蹲在地上的,这时候站了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对不起,吵到你了么?我这就走。”
纪彤赶忙上前拉住他:“别走别走,没有吵到我,但是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男孩瘪瘪嘴,似乎仍是很伤心,却忍住了眼泪:“因为我没有家了。”
什么叫没有家了,纪彤小小的脑袋里似乎没有弄得很明白。因为纪彤自己家里只有自己一个,而且她家很大,还很美,有一片桃花林,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怕倒掉。
不过她也有烦恼,虽然爹娘都很疼她,但是却少了玩伴,而唯一跟她差不多大的陆书行却太幼稚了,整日不是挖泥鳅,就是和尿泥,弄得脏兮兮的,她很是嫌弃,跟他完全玩不到一块去。
所以甭管听没听懂这小男孩的话,当下她决定给自己挑一个顺眼的玩伴,眼前的这个似乎就不错。于是纪彤一点也不小气地将自己的珍藏拿了出来,还学着她娘的模样,似模似样地哄人:“别哭了,喏,这是我爹今天刚从外面回来给我带的糖人,一共只有两个。这个就给你吧。”
小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很好看的,仙女一样的淡粉色糖人,却没有伸手拿。
于是纪彤一把将那个糖人塞到了他的手掌心里。
为了表示友好,她甚至一屁股坐到了这孩子旁边,虽然这个小男孩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脏兮兮的,她也没嫌弃。但是这小男孩却生怕把她干净的裙子弄脏,赶忙往边上躲了躲,但是她却往他身边挤了挤,笑眯眯地说:“我阿娘说,天气冷的时候,靠近点就不冷了。我晚上就喜欢跟阿娘睡,她身上又香又暖和,每次我都能一觉到天亮。”
她说了半天,却见这小男孩却不吃那个糖人,只是一直愣愣地举着,便催他道:“你吃啊,这个可甜了。”
小男孩这才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糖人,霎那间他眼睛微微瞪圆,接着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好甜,真好吃。”
“好吃吧!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家,一点也不腻,而且还有桂花香呢。”说实话,纪彤看他吃的模样也有点馋,但是她娘教过她,要学会分享,而且给了别人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来了,而且她家里还有一个孙悟空的糖人呢。因此她此刻只是努力咽了口口水,又问道,“你的家是被风吹走了么,像是风筝那样?那你娘呢,她肯定很担心你,说不定正在到处找你呢。”
小男孩听了这话,慢慢放下了糖人,眼眶又红了起来:“我娘死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死对小孩子来说是更加很遥远的事情,所以纪彤自动理解为,这个小男孩惹他娘生气了,娘走了。
于是她很有义气地分享自己的经验:“不会的,我每次只要不见了,我娘就急死了,就算犯了什么错也都没事了。有一次我没写课业,怕被先生罚,就躲在家里的柜子里,结果不小心睡着了,一醒来天都黑了,我娘都急哭了,不仅没罚我,还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抱了我好久。”接着她信心满满地宣布,“所以你如果惹你娘生气了,你就跟她道歉撒娇,她肯定就不生气了。”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有些羡慕,也有些陌生,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纪彤却觉得这是他为做了错事害怕责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难过,我的娘很好,大不了我也让她给你当娘。”
小男孩没想到她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却很向往,立刻道:“可以么?”
纪彤立刻道:“当然啦,我爹可是神捕,说有不二,我也从来不吹牛。”接着她想起了一件事,问道,“你会念书么?”
小男孩点点头:“爹教我认了字的。”
纪彤高兴地拍拍自己的手掌:“那就成了。”有了这个弟弟,以后完不成课业,也有人帮忙了,再也不会被先生打手板了。
当下纪彤便拉着小男孩往家里走。
“真的可以么?”小男孩看着眼前飘满桃花的漂亮的院落,双眸里充满了羡慕和难以置信,还有些明显的局促不安。
“我娘心肠特别好,如果她不同意,我就大哭,我娘就吃这一套,就没有不成的。”纪彤神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嘱咐小男孩,“你在这等我一会,等你吃完这个糖,我肯定就出来了。”
她听到自己这样对那个孩子许诺,接着门关上了。
那双充满信赖的眼睛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