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秘录 第123章 无悔

门内终于传来叮铃一声脆响，震得她心头也不由一紧。

纪彤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掌握了又松开，才轻轻地推开门。

然而，当迈过门槛的那一刻，眼前的情形却让她瞬间定在当场，

屋内，李兰溪的身子歪在一边，无知无觉地昏睡着，面色却红润，显然比之前的气色好了不知几倍。

但是反观他身后的莫惊春却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原本他只是黑发中夹杂着银丝，看上去是一头灰发，面貌也只有四十多岁，此时却须发尽白，满脸皱纹，一副形容枯槁，全然衰败的样子。而曾经的那双曾经充满光芒的眼睛，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

莫惊春看到纪彤脸上的惊惧之色，缓缓一笑，那笑容中却仍是和之前一样的从容与淡然。他轻轻对纪彤招招手，让她过去，像是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温和道：“姑娘莫怕，这是我派’至人无己’的结果。”

“至人无己”乃是逍遥派的独门绝技，却很少有人会用，因为此招全无制敌的作用，而且一生只能用一次。

逍遥剑派虽然修习剑道，却讲究无为自然，逍遥自在。因此每当一任掌门即将达到生命的尽头，都会选择将毕生的功力毫无保留地传给下一任掌门，而自己则兵解离世。

这是一种门派精神传承，代表对生命的超脱与对死亡的淡然，也是一种无我的境界的追求。因为他们相信在兵解的那一刻，灵魂便将化作一缕清风，飘向远方，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达到真正的天地同寿。

但是莫惊春为何会在这时候用上此法？纪彤心下仍感震动，上前扶住莫惊春，急急道：“前辈，你为何要这样做？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医治之法？”

莫惊春经过刚刚一番传功，体力已经全然耗尽，此时极为虚弱，连说一句话的速度都要比往常慢上许多，他缓缓道：“落花洞女一派内功诡谲，和中原截然不同。星芸在他体内下的禁制古怪，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解，但是只要内力足够深厚，假以时日，专心钻研，他自己必定能突破这经脉之锁。”

“可是您将全部功力都传给了李兰溪，您怎么办呢？”纪彤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招式的本质，其实就是以命换命。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解法，她是断断不会同意的。而李兰溪呢，他要如何面对，这样的解法，实在是代价太为沉重了。

但是，此时的李兰溪对这一切仍旧一无所知。

“这就是我要拜托你的地方。”莫惊春用尽仅有的力气握紧纪彤的手，“其实我一个人在这地下早已经活得厌了，若不是为了等他回来，好了却这最后一桩心事，我大概也早已经随星芸去了。人生如逆旅，不如逍遥天地间。如今求仁得仁，我心无挂碍，去的也安心了。”

“纪姑娘，后山有一片红色的茑萝花丛，很好认的。在那里我已经提前留好了墓穴，还请你将我葬在星芸的身边。”莫惊春说完自己最后的心愿，又特意嘱托道，“等兰溪醒来后，切记不要告诉他我的死因，只要说我是心事已了，因为想念星芸而自行了断即可。这本就是事实，你们也无需觉得愧疚。”他说到这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神情却无比平静，带着一种超然于物外的洒脱。

纪彤心中大为震荡，但是却知道已经是回天乏术，只能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强忍回去，重重点了点头，承诺道：“好，前辈，我一定按你说的做。”

莫惊春听到这话，欣慰地露出了笑容，拍拍她的手背，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兰溪就劳烦你多照看了。”

而后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向后躺倒，缓缓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无比感到无比的轻省。

眼睛闭上之后就是无垠的黑暗，像是有一块丝绒的黑布悄然覆在眼睛上，无知无觉，无边无际，但是莫惊春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天黑以后，星星就会出来了……

在莫惊春人生的弥留之际，他回到少年时生活的逍遥山。

青山高崖，山风吹拂，一切事物都显得很渺小，就像他曾经年少肆意的时光，自由自在，潇洒畅游。师傅也还是那般模样，仙风道骨，袍袖飞扬，多年未变，不过这一次他不似多年前那般严厉地责骂他，反倒是平静了许多，只是定定看着他，问：“惊春，出去疯了这一趟，可有悔意？”

莫惊春脑中思绪杂乱地很，一时想不出来，自己去了哪里，又为何要后悔？

见他一直不说话，师傅却生气了，终于一道拂尘重重地打在他肩膀上。

“逆徒，不思悔改！你还是决意要和那妖女鬼混么？”

莫惊春摸了摸肩膀，心里奇异为何不觉得疼痛，但是嘴里却本能反驳：“她不是妖女。”话一出口，他便奇怪，她？到底是谁呢？

一声娇喝当即传进他的耳朵里：“牛鼻子老道，他是我的人，也容得你打么！”

接着，一双柔软的手牵过他，不知怎的，他整个人居然飘了起来，渐渐离开了逍遥山，也看不见师傅了。

眼前只有茫茫的云海，连他自己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自由飘荡的云。

他一面觉得心旷神怡，一面又因为担心师傅而倍感担心着急，忍不住朝着下面大喊：“师傅！”

他身边的人看不过去，居然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轻笑道：“呆子，是我，我来接你了。”

然后，他眼前便浮现了一双闪动着无数繁星的眼眸。

黑夜便不再是黑夜了。

很久以前，莫惊春的命运是一条明晃晃，永远笔直正确的道路。最有天赋的弟子，最懂事的大弟子，未来的掌门接班人……

结果，却在遇见了一个名为傅星芸的女子后轰然脱轨而去。

他不再是一个正道的少侠，甚至离开了从小长大的师门，变成了一个整日逃避追杀的亡命之徒。而后他们有幸一起归隐山林，却又经历了许多风波，好的坏的，期待的、难捱的，还有许许多多争吵不休的日子，甚至沾染了不可回避的鲜血和伤害……

很难说他们这一段相遇究竟是良缘多一点，还是孽缘多一点。许多时候午夜梦回，莫惊春在心底里也常常问自己，后悔了么，如果重来一次，是否还会选择这条路？

但是，没有答案。

无论叩问内心多少次，他依然彷徨迷惘。

可是，直至刚刚的师傅的那一问，莫惊春终于知道，人是很难欺骗自己的。

即使后来傅星芸杀人作恶，心性大变，他也仍旧无法抛下她。但是长存在心底的正义和规训，也让他再无法坦荡地承认自己仍然爱她。所以只能默然担下她所犯的错，一同赎罪。

可是即使如此，莫惊春的内心也从未后悔过。原来不管再重来多少次，他也还是会选择走向她的身边，无论那里是开满繁花的春天，还是满目荒芜的旷野。

这并非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一呼一吸，越来越缓慢，但是时间却从不停止，于是春天会走向消逝，星星也会泯灭于虚空，一切终将归于宁静。

三日后。

茑萝花丛前。

纪彤这是第一次见到茑萝花，但是正如莫惊春说的，它们很好认。

眼目所及之处，是一片夺目的红，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娇艳欲滴。它们像是开在白日里的星星，却并似闪烁在夜空里的那般遥远和神秘，而是一捧一捧的，实实在在地绽放在这满地绿丛里，开得恣意奔放，热烈璀璨。

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却是一旁的墓穴。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显得格外冷清与孤寂。

样式极为简单，用料也很普通，墓碑上甚至没有名字，只刻着几颗星星。

是了，傅星芸和莫惊春都是已经死了很多年的人，他们不该被埋在这里，而是该永远消失在江湖的传说里。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纪彤与李兰溪二人并肩肃立在墓前，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为什么？”李兰溪垂下眼眸，看不出里头的情绪，但是声音却低沉而略带沙哑。

纪彤很想按着莫惊春的嘱咐说，他只是思念妻子，又了却了心事，才安心去的。但是此刻，她知道这样的说辞是无法瞒过李兰溪的。

于是，她只能沉默了良久。

终于——

“或许，他只是做了一个父亲想做的事。”

这是纪彤心里思索了许久的答案。

因为，只有父亲，会无怨无悔地在家里等待着孩子；也只有父亲，会念念不忘调和母亲和孩子的心结；最后，只有父亲愿意为了孩子放弃生命。

或许经过多年前的伤害，莫惊春已经不敢妄想李兰溪会这样喊自己，可他却甘心乐意地这样做了。

李兰溪还是沉默着，但是侧影却越发显得孤寂。纪彤心中某处塌陷下去，却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只好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仿佛只有这样用力压抑，那些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痛苦才会被消解，或是遗忘。

过了不知多久之后，李兰溪终于动了，他转身摘下了一束茑萝花，蹲下身，放在那墓碑前，轻轻说：“爹、娘，你们现在大概已经在那边和兄长团聚了吧……我也会好好的，以后再回来看你们。”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被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暮色。

二人再次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朝着离水镇走去，那里还有人在等他们。

微风拂过那束茑萝花，星星般花瓣轻轻颤动，仿佛无声的祝福……

本单元结束撒花～

春节就不准备开新单元了，趁着这段时间修修文捉捉虫，为最后的收尾工作做好保障，节后恢复更新哦。

提前预祝大家放假快乐，新春快乐！[比心][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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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