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玉则跨过门槛的时候,还在努力擦衣服上沾到的血。但是那血迹沾到布料上已经有一会了,他的一番动作只是徒劳地把血色擦成了模糊的一团,甚至晕到了里头的内衫上,他嫌恶地一把扔掉了手帕,恨不得现在就回房去换衣服。
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师傅紧急召他来,一定是有事情吩咐他。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一人负手静静地站立在帷幕之后,全身隐匿在阴影之中,只能隐约看出一个轮廓,却散发着难言的威压。
“怎么样?他可还听话?”
任玉则想了想,道:“听是听的,就是胆子小了点,不堪大用,最后还是杨迩下的手。”
陆书行刚刚确实听了他的话,接过了铁锹,但是出手明显犹豫,手劲儿又不够大,一下过去至多是将那吴禹山的头打破了,还不至于死。而且因为他准头太差,导致血液飞溅到了他身上,这身上好的袍子是不能要了。
任玉则其实不太明白师傅为什么总让他带着陆书行出门办事,弄得麻烦不说,最后还得杨迩和他来善后。
他师傅听了这评价却不怎么生气,反倒像是有了新的发现,徐徐道:“看来这落洞术还是有些限制,若是能突破此人本心的限制,恐怕还有更大的用处。”
任玉则知道这是师傅的毕生所愿,于是道:“师傅的修习只差那最后一步了,若是能得到那门派的秘籍,一定事半功倍。”
帷幕之后的人,没有多说,只是幽幽地吹奏着手中的排箫。
此人的气息绵长,吹奏间几乎听不到间隙,想来是技艺极为高超的。但是音符跳跃间,却偏有几处违和之音,如此一来,便让那原本低沉婉转的音调变得有些诡异,如同在夜色中涌动的暗流,暗藏玄机,又像是在空气中缓缓延伸的无形丝线,缓缓缠绕收紧听者的神经,让人听得有些心浮气躁。
但是任玉则是自小听惯了的,只得暗自忍耐,而且眼下师傅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走,只得努力凝神抵抗,眼观鼻鼻观心,好不容易捱到了一曲终了,总算听见他师傅开了口——
“不累的话,就去给那牢里的人送顿饭吧。”
“我?”任玉则点了点自己,很是疑惑,关押在地牢里的人每日都有专人送饭,为什么师傅今天会心血来潮让他去呢。
他师傅却是不会解释的,说完那话便已经转背离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于是任玉则便明白了,这就是不能更改的意思。
但是师命只说让他去送饭,却没说怎么送。
于是他去找了陆书行,大剌剌地吩咐他:“你一会去厨房准备几份饭菜,等我沐浴后,跟我去个地方。”
地牢深处,幽暗深邃,只有石壁上渗出的水珠不时滴落在地的声响。
陆书行提着灯笼走在前头,那一点光晕勉强看清二人身前的一块区域,还有些些许摇晃的微光,不时从铁栅栏的缝隙漏进去,依稀能照亮那些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任玉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觉得里头的空气相比外头要潮湿许多,越往里头走,便越觉得呼吸不畅,每一口吸入的都是尘封腐朽的气息。
关押在这里的人,他有些知道身份,有些不知道,但是也能猜到他们要么是对师傅有用的人,要么是师傅的仇人。
但是,任玉则却发现今日牢中似乎多了一个人。
他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让陆书行打开地牢的门闩,但是他自己却嫌弃这牢房里的气味难闻,只是站在门口,推了推陆书行,让他进去送饭。
牢里的那人本来是靠在墙边的,见到牢门打开,便立刻转头看向二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喉咙里连连发出“啊,啊”的急促声响,充满了急切。
任玉则心中顿时有些失望:“原来是个哑巴。”他本来还存着打探这人身份的心思,这就泡汤了。
陆书行走了进去,蹲下身,借着放下餐盘的时机,打量着眼前这个囚犯。此人浑身脏乱,头发如稻草般蓬乱,长长的发丝遮住了脸庞,一时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红血丝,尽管被污垢和泪水模糊,却依然闪烁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仿佛是在诉说着无尽的苦难与渴望。
陆书行心中暗自思量,却不知他究竟是天生的哑巴,还是因故被毒哑了?他注意到这人虽然无法言语,但眼神中的情感表达却是如此强烈,这不像是天生无法说话的人所能展现出的。
陆书行还想多观察一下,便听任玉则催促他:“还不快走,一会虱子都要爬你身上了。”他的话音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显然是对这肮脏环境的极度不满。
陆书行只能站了起来,随着任玉则一起走出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那哑巴见求救失败,心中满是失望,不由委顿在地,连一旁的饭菜也无心去吃。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从牢房的阴翳处走了出来。
“改主意了么?”
那哑巴身躯微微一震,愤然抬头,望着那面具人,目光里满是怨毒。
那面具人却并不在意,反倒将那已经有些冷掉的饭菜从地上拿了起来,蹲下身子,凑近哑巴的脸,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什么的。只要你答应我,乖乖听话,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不然,你只能继续待在这个黑暗的地方,直到死去。”
那哑巴立刻扭过头,以此表达自己的坚决的态度,决不妥协。
面具人似乎很惊讶,然后居然露出了苦恼的神情,而后认真思考了一会,仿佛建议办道,“若是我要杀了他呢?”
那人立刻着急了,虽然口不能言,却连连摆手,抓住了面具人的衣摆,这人并不嫌弃,反倒是顺着他的力气,凑近他:“还是不舍得吧,那你就该答应我的要求,这样我便让他每个月都来见你一次如何?”
那哑巴眼下受人辖制,就如砧板上的肉,就算心里万般无奈,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屈辱地点点头。
面具人这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迈步离开了牢房。
离水镇。
莫惊春再次见到李兰溪,便发现了他的变化。虽然他仍是少言寡语的,也没说会原谅傅星芸,但是好在不再是刚见到的那副横眉冷对的模样了。
纪彤趁着吃饭的时候,便将二人出外的情形将给莫惊春听。
“前辈,我们在路上遇见了黄泉圣手李笑阗,不知您可听说过,他说曾医治过一个出身落花洞派的女子,因此那密文或许有机会可以解开。”
莫惊春摇摇头:“我倒是没有听过这人,或许因为我和星芸当时退隐的太早。不过如此甚好。星芸曾说这门派在南疆可说是神出鬼没,倒是没想到你们还有这等机遇。”
话虽如此,纪彤心中却有些顾虑:“不过前辈,若是要将这秘籍拿出去给这李前辈,那这门派中的秘术或许便要给外面的人看,不知……”
“这你倒是不必担心,为了治病活人,此乃权宜之策,我想星芸也会理解的。”莫惊春接着又正色道,“但是你们要答应我,治完病后便要将此书取回,或是想法子交给那门派中的人,或是立刻焚毁,总之绝不可让外人私自修习。这落洞术虽然神奇,但却损人心性,我担心流传出去,在江湖上引起乱子。”
纪彤点点头,她心里也是这样考虑的,承诺道:“前辈,我明白,我答应你,除了解术之外,绝不会让李前辈看其他部分。”
莫惊春对纪彤很放心,闻言便欣慰地颔首,接着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兰溪,道:“不过在此之前,兰溪,我还是要先解开你体内的禁制,这样,你们便可以安心出去治病。”
李兰溪听到这话,有些讶异,不禁道:“你不是要让我先去见她么?”他还是无法全无芥蒂地称呼傅星芸,便用“她”来代替。
莫惊春微微一笑:“你愿意去拜祭星芸的话,我当然高兴。那也要先将你的身体治好,这样才能健健康康地去见她,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更高兴些,我也就安心了。”
李兰溪点点头,似是默许了。
纪彤心中也落下了一块大石,问道:“前辈,不知道解开这禁制需要准备什么?我能做点什么?”
莫惊春摆摆手:“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一会要劳烦你在门外等等,大约一到两个时辰,应该就可以了。只要你听见我摇铃,便可以进来了。”
纪彤点点头。
而后她心里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些微觉奇怪,既然都治好了,为何要摇铃,直接喊一声不是更方便么,可是她转念一想,或许这便是莫惊春的个人习惯,便也就没有多问。
饭后,莫惊春和李兰溪进屋去了。
屋内只能隐约听见二人的对话声,很快便安静了下来。纪彤心中挂虑,也不想离开太远,便就站在门外等候。
眼看着那红烛悄然烧短了一半,门内终于传来叮铃一声脆响,震得她心头也不由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