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闭着眼,靠坐在床上。
算算日子,靳忠应该到了京城。若是顺利,也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自己与外祖做了相应的安排,还特意联系了姑母。皇上那里也会支持,想来所奏之事皆可成,只是朝堂之上势必会有一些波折。又回忆了一下让靳忠带给皇上的手书,并无不妥。想着手书,就想到了父王的丧事。父王的丧事必是要回京后大办,现在只能一切从简,丧礼也不得不省去了一些步骤。
想到这里只觉心口一阵绞痛,父王逝去的一幕幕又浮现于眼前。
当日,瑞王顾光在得知雪顶山的峡谷之内困着一城的百姓后,立即调兵遣将准备前往营救。当时几位将军都不在身边,一时也无法驰援。瑞王没有再等,决定亲自前往。
顾晨心觉不妙,百般劝阻,说有雪崩的风险。雪崩之事少有,就算是生活在北境的人也不是都知晓。瑞王认为即使有雪崩,也不一定会发生。被困的可是一城的百姓呀,即便是北齐的诡计,也不能置百姓不顾。
时间不等人,见父王如此坚持,顾晨主动请缨前往,却被命令不准擅离军中半步。等她终于闯出军帐,带人赶到峡谷时,满地白雪堆砌,不见一人踪影。
顾晨终是在旗之下找到了父王。犹记得挖开冰雪的那一幕,父王一手握着长刀,一手紧紧抱着一个孩童,护在怀中。
将士们皆红了眼,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顾晨目眦欲裂,却悲痛到发不出声音。
北风呼啸,漫天飞雪,顾晨将父王安置于马车之上,用一块白布盖在父王的脸上。
战事紧张,一触即发,根本无法好生安置这些逝去的将士和百姓。不得已,只能把将士们和百姓留在了峡谷的积雪之下。气愤和愧疚充斥着每个人的内心,这些铁骨铮铮,平日里只知流血不知流泪的男儿,在这一刻咬牙落泪。
顾晨在最前方亲自牵着马车,一步一步踩着积雪,踏着遍地大周儿女的尸身,无言的离开了峡谷。
回到军营后,瑞王的亲卫牟飞交给她一封手书,说王爷留下话,若发生意外,不可外宣,即刻召集五位将军,将此信交给将军们一同拆开。顾晨忍着悲痛,封锁了父王逝去的消息,设法在不惊动敌军的情况下召集了几位将军。
几位将军赶至大营,看到面覆白布的王爷皆是悲痛不已,年近花甲的秦老将军更是直接晕倒。等几位将军平复下来,才移至大帐议事。她将父王的手书原封不动的交于几位将军,几人看过后眼神交汇。父王处处为她考虑,必不会留下危害她的事端,因此并未打探书信的内容,而是与几位将军商议起战事。
顾晨提议秘不发丧,全军戒严,除了朝廷送来的公文,不准任何信件出入军营。分兵三路,左路由钱将军和徐将军统领。右路由王江军和庞将军统率。中路由秦老将军坐镇,她跟在侧,听凭秦老将军调遣。竖王旗,制造父王在中路的假象,牵制敌军主力。左右大军迅速挺进,夺回留守士卒不多的城池,最后与中路大军合围寒城。几位将军皆认为可行,几人又就其中细节商讨推敲,全部敲定了下来。
庞将军突然跪下,郑重的道:“请明惠郡主继任大将军之职!”
此言一出,秦老将军、王将军、徐将军、钱将军皆跪下,同请之。
顾晨怎敢同意?往日里父王虽流露过此意,但她只当是父王的爱重之语,不曾当真,也不愿当真。不论是自十二岁起入军营,还是十五岁时随父王出征北境,都只是为了让父王高兴而已。实际上,她更想做一个无忧无虑、洒脱无束的王公贵族,恣意生活,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秦老将军见她推辞,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恭敬的呈给她。顾晨接过,发现竟是父王的手书,火漆封口,完好无缺。她赶紧拆开,一字不落的读了起来。
原来父王一直都知道,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让他开心。父王对此有欣慰,但更多的则是愧疚。信中写,明知她不愿做这大将军,但却必须由她做这个大将军。守护大周王朝是瑞王这一脉的责任,哪怕她是个女子,哪怕有一天瑞王府只剩下一兵一卒,也要死在护卫大周的路上。况且,她自幼才智过人,能文善武,熟读兵书,既有此才能,便不能白白浪费,抽身世外。
信上言明,皇上已经默许她继任大将军之事。原想等时机成熟,父女之间再推心置腹,把酒详谈。可战事不停,行军不歇,此事一拖再拖。担心恐在战事之中身有不测,未雨绸缪,提前与五位将军商定了继任之事,将此信交由德高望重的秦老将军保管。信的最后,父王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愧疚于将如此重任托付给她。有她为女,乃此生大幸。整封信尽显慈父的疼爱之情和严父的信重之意。
顾晨明白,父王算计了自己!父王太了解自己的脾气,什么一拖再拖没有时机详谈,根本就是知道自己不会答应,拿准了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用这样一封遗书,硬是让她不得不答应。即便明知如此,她仍是潸然泪下。
秦老将军缓缓的道:“老夫自入军营起便追随老王爷,直至老王爷战死沙场。后来,先帝太祖感怀老王爷,取了老王爷名中的“朗”字,建立怀朗军交由王爷执掌,老夫才有幸回到瑞王麾下。老夫至今追随王爷近二十年,可说是最明白王爷心中所想之人。老夫今日腆着这张老脸,倚老卖老一次,请郡主听从我等所请,遵从王爷的嘱托,担任大将军之职。”
“秦老将军快快请起,我作为晚辈,如何受得起。各位将军都是我的叔伯,看着我长大,快快请起,莫要折煞晚辈。”
几位将军不为所动,大有她不同意便长跪不起之势。
看着恭敬跪着的几位将军,再想到父王薨逝,大仇未报,怎能不顾父王的遗愿嘱托,一意孤行。最终,她同意了。
几位将军当即就继任大将军之事与她商议,最终决定先攻占寒城,夺回凛关,再以军功之名上奏天子。
三月后,三路大军成功会师于寒城。敌军见定北军势如破竹,一个个将士都杀红了眼,犹如从地狱而来的恶鬼,全被吓破了胆,再无抵抗之意。寒城之战,胜。又不费吹灰之力夺回了凛关,至此,北境光复。
定北大军入城的那一日,整个寒城成为了一座哭城。
父王的身后事要做打算,她想,父王定是宁可在北境看着他们攻打北齐,也不愿独自回京。有父王在此,还可激发众将士对北齐的恨意,战场之上必是战意凛然。此时天气也已经渐热,送父王回去甚为不妥。她与几位将军商量,最终决定不送父王回京。用了保存尸身的法子,将父王安置在了大将军府中的冰窖之内,待大胜北齐之后,再与大军一同凯旋归朝。
众人商议毕,开始布置灵堂。这边,由她亲自写凛关大捷的奏折,又给皇上写了一封信。另一边,几位将军写了联名奏折,奏请皇上任命她为大将军。
只有父王的参将靳忠知晓,她已于一月之前,在行军的路上传书与京城中的外祖和姑母。她派靳忠回京,并且将天子可能问到的问题一一预设,让他记住该如何回答。等灵堂布置好了,靳忠对着灵牌磕过头后,便带着两封奏折、一封密信和早已准备好的应对之语,奔赴京城。
云逍推开门,身后跟着两个婢女。两个婢女低头敛眸,将手上端着的吃食一一摆放在桌上,向着郡主的方向屈膝行礼,退出了门。
前任驻北大将军张云死后,这大将军府就被北齐的周孚所占,府中婢女的遭遇可想而知。很多婢女被凌辱致死,还有一些不堪蹂躏,选择了自我了断。如今大将军府里没剩下多少婢女,多是做粗使活计的,还算懂些规矩。
云逍与这些婢女的身份自是不同,她不仅是郡主的贴身婢女,也是亲卫。
云逍自小与顾晨一起长大,比顾晨大两岁。她的父母原是一官员府里的人,但这官员犯了事,她的父母受了牵连,被罚入贱籍。瑞王府缺人手,便被安排进了王府为奴。瑞王府有不少这样的奴才。
云逍被王妃选中,照顾郡主的起居。顾晨从不把她当外人,云逍这个名字也是顾晨赐的。主子赐字更名,对奴才来说可是极为长脸的事。但云逍从未因此得意忘形,恪守着做下人的本分。
顾晨十二岁时进出军营,彼时王妃已经不在,王爷心疼女儿,便让云逍女扮男装跟着郡主。几位将军也心疼郡主,就当眼瞎,看不出来。
顾晨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如普通将士一般操练,云逍便也跟着一起操练。王爷和将军们教授顾晨兵法,她便在旁边用心听着。待王爷率军出征北境,云逍便作为郡主的亲卫,随侍在侧,照顾生活起居。云逍曾经跟着顾晨上战场杀敌,只因她第一次杀人后连续几日噩梦不断,顾晨再不准她上战场。这几年,军中的将士们早已适应了云逍的身份,对她礼遇有加。
云逍见郡主眉头紧锁,赶忙走到床边,道:“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现在就去唤阿笙过来。”
顾晨收拾好情绪,道:“没事。我就是太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