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客书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日落西山，月影入目，这处秋老板一去不复返……那头告完罪谢过邻里，燕家人回巢。

燕家打了“胜仗”，九娘神清气爽手气佳，欣欣然连赢数局，腰间的荷包装得鼓鼓囊囊，小莲花好吃好喝伺候着，哄得燕九娘低着头遗忘了时辰。

一局胜负未定，十娘十一娘提灯寻来，一进茶楼，二人声急语切。

“快别呆坐着了！”

“东家亲自下厨宴客，说是要犒劳全家！”

不像样的话钻进九娘耳里，险些要把她的耳骨震断，九娘拍案而起。

没等她反应，十娘上手忙将牌桌推了个干净，十一娘对着卜高爷笑道：“宴客宴客，怎好少了您三位？”

东家特意叮嘱，请这三位牌友过去。

东家…下厨？

这一稀罕事，九娘心里没数，却也学着十娘撷了卜高爷回燕家。

慢悠悠没几步路，燕家门楼前挤满了人，今夜的燕脂楼长在人丛里。

午后跟去余家的，汤药费少不了，包钱的红纸经三娘的手裁出几丈，二娘又给放了假，丫头伙计各个领了红包，皆是欢欢喜喜各自归家。

郝老太正与卜家大侄儿搭话，一见卜高爷，忙请了他进楼上座。

老太太的脸上浮出谦卑之态，更带有一丝讨好，这桩难事得以善了，卜老弟出了大力气。

卜高叔有功劳，寿婆年纪最长，郝老太是主人家，一番你推我让，按着岁数众人落座。

面前菜品品相倒好，只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全因上一回，四公子学着做饭，烹调出一锅黑咕隆咚，吃得人“肠穿肚烂”，燕家人深受其害自然记忆犹新，而茶楼的三位不动，盖因小秋连日里在牌桌上将这一桩“丑事”翻过来覆过去地嘲笑……这会子谁也不敢第一个动筷子。

赶上束官臣从外头回来，他挨着任凝愁入座，捡起筷子夹了一块儿牛脯送进嘴里，一细品……他也算是享了先帝之乐。

鱼蟹羊虾，十味十五盏，堆在一处，菜放不下人坐不完，一桌不够，再起一桌，两桌不够，再开一桌，这些菜品大多是宫中样式……

不用问，便知是出自谁人之手。

如此佳肴美馔，人人不拿筷子，束官臣有意兜销。

思绪一转，念及白日的龃龉，老太太得女儿一顿训斥，凝愁面皮薄，又恐母女两个生别扭闹嫌隙，于是乎变着花样在其中调停，两种心思混在一处，话便脱口而出。

“这一顿，咱们是沾了老太太的光了，你们不知我那亲岳母，曾在尚食局中当差……”

四公子松口，说的还是东家的身世旧事。

燕家众娘子郎君谁不想追着再问，各路人编排着话想着措辞，大些的争着头一个接话，年纪小的只管竖起耳朵。

一个个多想多思皆不如卜老头的一张快嘴，卜老头看着小秋，指着四公子，道：“那不就是你外祖家的奴才？”

束官臣筷子一顿，一言不发。眼角不敢偏向凝愁，她虽转了性子，话也是玩笑话，到底太过直白，唯恐一句“奴才”激起她的护母之心，使她涌出脾气……

郝老太斟酒，一杯又一杯斟给卜老弟。手上不停，私心却忍不住直呸呸，这个老东西，好不会说话，这样的歹话谁乐意听？

请他坐主位，算是白抬举了！

若不是看着羡容的面子，若非这老东西每日陪着她女儿摇骰子玩牌，郝老太才不许他登自家的门。

任凝愁笑着点头，人端坐着全不在意，“是啊，专给四公子外祖家烧火烫茶！”

她话一出口，束官臣立即回了魂，这口气算是安稳过去了……只是…她真不在意了？

寿婆笑道：“你个老货，咕咕噜噜没个好话，天下男女谁不是皇帝的奴才，你是瞧不着眼馋，便是杀你一万刀，你也摸不到宫门？”

卜高叔笑着不动嘴，先众人一步动了筷子。

“外祖在时，于御膳上有诸多挑剔，一日四回差事，在尚食居当差的宫人恨不能有五条命，幸而得了一位手艺极好的女官，先皇宠信时常赏赐。秋女官到了年纪，先皇不肯放人出宫……王臣若想尝鲜，每岁只能等到年节，等着大内的赏赐，能得这份体面的，皇亲中唯有亲近的皇子公主，臣子中也只有几个极受宠的……”

束官臣跟着又叹气道：“只恨我岳母早早仙逝，好在一身手艺留给我家夫人，可惜，我与我家夫人识得这些年，也只吃过一回，还是几块果子糕点……”

众人听他透出艳羡之意。

独有任凝愁发怔，一刻里二人眸光交汇，凝愁思索不得眉目凝起，她几时赠他几块糕点？这样的事从未有之。他酒未入口，不曾有醉意，又说得什么昏话？

老太太心头一震，小秋来到余扬，从未碰过厨具，今日卷起襟袖犒劳她，是惊天动地的头一回。

郝老太忙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果然味美，老太太带头，众人纷纷拿起筷子。

吃得半饱，郝老太放眼望去，一大家子人，谁人脸上身上不带一点儿伤。

女儿摆上一桌酒菜，几句好酒一哄，郝老太早将午间啼哭模样忘了干净，又有外人在场，郝老太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说她白日里如何威风，又道余家如何阴狠……

几盅老酒下肚，老人家脸上一片红，任凝愁自斟自饮之余，不忘给老太太斟酒，再没说过去寻知府通判，罢免老太太的官……此类混账话。

郝老太万事妥，白日之事母女两个亦不曾记在心里，二人如亲母女一般生不出嫌隙，一顿饭的工夫已然好了。

寿婆早有心，举杯敬着郝官媒，这杯酒是为央着郝官媒给她那小孙女说上一桩好亲事，郝老太将事揽了去，不在话下。

烈酒入口，烈的渗人，数杯酒下肚，任凝愁一改白日肃气，说话不似午间般淬冰，她有诸多话本欲倒出，然今日之胜解了她的旧日之愁，她已无怨可诉，到底，只说了一句，那便是将燕家大权全全交付给二娘……

酒过三巡，碟盏见空。

燕家人大吃大喝谈天说话，卜高叔连吃带喝，一时就醉了，红着一张脸被他家大郎搀扶回去。

卜家父子走后，燕脂楼的门再次合上。

天已渐深，饭局将散。

忽听楼外…有客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