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一套空话道理,手脚行事又是另外一副做派。
余扬的通判,这样一位老爷,不仅东家肆意笑话嘲弄,就连四公子也曾当着九娘和她众姊妹的面啐过一回,“你们休看他满口道义,丢了外头那层长褂…就是个贱皮子货!”
四公子平日里不着调…少人样,今番再看此言绝非逾了分寸。
九娘咽了咽口水,今儿的一场架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通判什么官身世家子,倒不如门外这条道上的编户。
束老爷和余不得,虽是两班人,却生得一般的心肠。
她接着道:“束老爷撩起衣袍摆出官架子,在场的严然不敢乱动,通判喝令男女双方跪伏在地,不过察院就地审问,见男方发狂,便命人打得余不得牙齿脱落,不过几十个巴掌,余家的少爷血口红牙,再不能张牙舞爪。”
庞姑在旁充当和事佬:“不论为谁,通判总归是救了人命,做了好事。”
九娘摇着脑袋,心道非也非也。
“那位老爷若非是挨了打,必当杨娘子之苦为冗事,他先命女方诉说冤屈,杨娘子细说了几句苦楚,在场的谁不跟着动容……束老爷动怒不动兴,不过是粗粗一问,做个样子给外人瞧,哪管他人生死委屈,只为泄了己愤。忽又听得杨家失火,正愁没个罪名治余不得,立命杨娘子住口,轻易就给那余不得寻了个蓄意纵火的罪名!通判捂着脸判处余杨两家婚事作废,咱们老太太抢了婚书,将东西裁成两半,这才赢得两家各不相干。”
杨如意得救,大局已定,牌局再起。
说话间,散落在地的牌经小莲花的两只手,重回牌桌,各归各位,一切又恢复如初。
束奉跟着古人所云的半截道理,身心自大很不知变通,拖着活人直往死路上走。
凡事不害己身,皆可立在高处指点,不俯身低头瞧不见他人苦泪,束奉向来如此。
凝愁早就不以为意,卜高叔心上一震,这新来的小老爷心肠硬的不似个人。
话还没完,九娘接着诉说。
余杨事仍未终了,到最后才是重头戏。
杨如意眼看着余不得顶了罪名,往后如何?只怕是不知生死。她似是活了一般拼尽气力,可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轻易放过余家……杨家不贪余家的一分一毫,但余家强占杨家的一个钱一个米都得原样归还……
原来这些年杨家帮衬余家不少,杨如意记性不差,每个铜板,每一笔送去余家的钱财,余家抢的偷的,她全记在心里,趁着眼下余家失势,街坊邻里俱在,天赐的良机,她得一并讨要回来。
燕家从余家揪出十来个账房,一概支支吾吾算不明白。
陈年烂账,各处的利息,如何折算,实是一笔烂账!
这些账目,倒也不费四公子多少力气,只半个时辰,账目明了一毫一厘也不曾短了。
余扬人瞧着,余家叫燕家人搬了个空,至此,两家金钱账人情帐终于两清。
“那样庞杂精细的账目,通判是瞧不明白的,只得交于四公子处置。”九娘心下好奇,“旧时谷米今时价,莫说我,便是二姐七姐从小看账本的,也记不清楚,也是奇了,姑父怎知,余扬这些年的米价?”
座上的束夫人听罢,自是忍俊不禁,寿婆擤了鼻,“你当他每日真与四邻张口说笑?”
闻言,任凝愁仍笑,引得众人皆笑。
笑了一时,庞姑问道:“一家子去的,怎好只回了你一个?”
九娘站正了解释,“这事闹得尽人皆知,大半个余扬都去了,这时都围在余家不肯走,老太太二姐三姐正与乡亲父老告罪呢!二姐姐怕家里人忧心,叫我回来报信。”
燕家满家都去了,家里还有谁?只留下二叔三叔,守在家里看着十二三四。
若非四公子叫住九娘,叫九娘将境况先说与东家听,九娘不动脑筋必然先往自家去,说到底,四公子分心挂腹的始终是东家。
九娘的声音在任凝愁耳边环绕,她深知,今日若无束奉,此事或许还得艰难几分。
“可曾谢过通判?”
任凝愁盯着九妹的眼睛,仔细问道。
九娘面色一变,抱着臂膀,怒道:“老太太真是年纪大了糊涂了,瞧不出人心好歹,竟带着咱们全家重谢通判老爷,逢人便说这都说是通判的功绩……咱们出的力气,谢他作甚?”
任凝愁笑着摇了摇头。
东家不搭理,九娘郁色难忍,昂起受伤的半张脸,“这分明是咱们的功劳!”
九娘争着抢功,寿婆指着九妹子,笑道:“全家属你最糊涂,先不说那是官老爷,束家人转折拐弯也算是你家的正经亲戚。”
通判又是官又是爷,四公子同宗同姓的堂兄弟,东家认他作兄长,余扬的燕家谁敢不尊通判。
然四公子不认他,东家也不喜他。
九娘当着东家的面,撇了撇嘴,“难道还说不得?”
寿婆嘘了一口气,再道:“余家和杨家已是死敌,不消几日,余不得的爹娘从外省回来,家财儿子全没了,余家失了家财子息,难道不找你燕家的麻烦?不如就推给通判,杨娘子为束老爷所救,余家要人要物,有胆子就去寻官府大老爷……”
寿婆替任凝愁张了口说了心思,做父母官吃着禄粟,余扬诸事,束奉本不该推辞,然他一再推诿轻视人命,答谢束奉不过是为了给燕家开脱。
九娘瞪大了眼一拍脑袋,右手的一巴掌拍散了方才的别扭,杨娘子没了父母,她忘了余不得尚有爹娘。
话到此处,寿婆欷歔,莲花听得惊心动魄,后悔没跟去,可倘若跟去了也得挨打。
九娘说得口干舌燥,坐在东家身旁牛饮一大杯紫苏饮子,仍觉不够尽兴。
见天色尚明,任凝愁按住上家手里的牌,她忽而想到一事,“九妹,替我支上一手。”
九娘应声而动,燕家几个妹子打小跟着东家,摆弄叶子戏都有一手,就这么的九妹糊里糊涂被东家架上牌桌。
任凝愁言辞含糊浑说一时就回。
直至日头落山,九娘再也没瞧见过她的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