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笑着去,晌午哭着归。老人家忙将眼泪倾撒,似是空欢喜一场……
二娘子惊讶,自家老太太一辈子好颜面重体面,这是受了谁的气?
且看天色尚明,人却突兀还家,又带一身狼狈,必是遇着了要了命的难事……
老太太执拗,一个两个劝说不下,除了她女儿,谁人说话全不起灵用。
有东家在,老人家才能心定。
人生钱死,家中诸般大事还得由东家拿主意……
当家人顾不得多想,随即转与九娘说了,九娘敲锣打鼓,惊扰了茶楼,硬拖了主事人就回。
茶楼到燕脂楼,不过几步路,九娘在前,任凝愁在后。
临进门,任凝愁停了步伐,无言立在门外。
小李儿小杏儿如何诉清事实原委,老太太受了多少委屈,束官臣是何反应,前情事因,任凝愁听罢,不多思量也便了然于心……
余不得凌欺孤女,殴打媒官。此等薄情寡义之人随处可见!
郝老太随性哭闹,一大家子不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老太太索性丢了脸面……任家中子孙,店内伙计,任他们看任他们笑……
唯独秋娘不成,对于这个干女儿,郝老太是既爱又怕。
今日新官上任,她可谓是一事无成!
郝老太自觉犯了大错,流着泪捂住脸,没脸见秋娘。女儿来了,她也只敢偷摸地瞧上一眼。
秋娘的脸色垮了大半,与寻常大不相同,老太太的心也跟着垮到地上。
燕家平日里过得糊涂,正日里谁人不听东家说话,任凝愁面色生冷,绰约不失。
任凝愁泪意不现,倒见怒意。束官臣心生郁累,他看不透她,也琢磨不透她。
春水正温,泡不开愁思。真是可惜了,日夜同床共枕,也睡不进她心里,隔着衣难依偎,隔着心难交言。
束官臣不再看她,只背过身去,愁心似怨,春心无动,轻忍作罢。
二娘子悄悄移了几步,扯了扯四公子,东家脸色不好,老太太今儿的一场骂横竖是躲不过了,一家老小都在,东家该给老太太留几分颜面,偏东家更为执拗,唯有四公子,由他开口或能将人劝住。
束官臣知二妹来意,抖了两下胳膊当做回绝,他可不上赶着找骂!
束官臣不敢言声,任凝愁也有顾忌。有他在,任凝愁本该将心思藏好。
白日里的随意欺负,黑夜里的胡言乱语。
此刻要破开自己的“毒心肠”,说那些骇人的真心话。怎好难剥了苞儿,只留个骨朵儿……慕光错当月拢纱,水中映月,伸手去捞,搅起却的是一摊浑浊。
原盼着与他三生醉梦水中望月,如此也好,如今要亲自揭开丑面目,谁人知言语无状遮得是模样不齐整的本心。
要将心思**,实在犯难,大方一场是个难事!
千藏万藏的小心思哪里抵得过人命!
危及人命,不等老太太哭够……任凝愁心下犹豫,该说的话不加停留,一样一样套着来。
她问老太太,“杨家娘子前半生享尽福禄,余下的寿数就该吃苦,此话可对?”
郝老太双眼空洞,停了一下,意念昏沉又醒。
她答:“哪有人前半段享福,后半段就该吃苦,谁人想过那苦日子?这不是正经道理!”
是了,这话毫无道理。
任凝愁再问:“若男方品性有失并非良配,女方不愿一世受苦四处求告,男方却不许,官媒大人,你如何判?”
东家的话,没有偏私,听不出爱恨。
郝老太思忖再三,反问道:“结亲是要门当户对,男女登对。自然是如了女方的愿,单凭一纸婚书,女方身家性命就卖给男方了?”
“苦命人多的是,便是神仙也难救全!”任凝愁顿首,又道:“杨娘子拼了命自救,求到你跟前了,她能依仗的只有你这位官媒大人,大人若不救她,她焉有活路?”
一字一句犹如针扎,郝老太更加无地自容。
旁人也就罢了,这杨娘子归老太太管。秋娘,这回是真动了气。
任凝愁气势压人,屋内一片寂静。
李儿杏儿开口相帮,“是贾官媒收了余家的好处,现如今又不知跑到哪处去了,将难事全丢给咱们家老太太!”
束官臣侧过身,摆了摆手,“去去去……”,示意二人噤声。
小丫头的话,任凝愁听得清楚,再开口,仍不放过老太太。
“当官的只有官身,竟无官呵!人之本性不过是欺软怕硬,叫他人纵出了硬气,也便跟着生了张狂。儿薄情,爹娘忘恩负义,不知克念,极……”
极…其蠢笨,与…与束进并无二样。
任凝愁按下心中恶气,又道:“他一个年少狂生,没脊梁骨的东西,阿娘也拿不住?”
老太太确实拿不住。
“莫要说一个余不得,便是余家一家子加起来也不是个数。论年纪,谁人高过你?论情理,那逞凶的余不得,哪一处都不占理!阿娘竟也怕了他去?”
秋娘子几句话,让她老娘有了主心骨。
原本哑然的老人家,方才回过味来,是以越听越气,到这时也不知哭了。
是啊!她郝老太儿女双全,生了儿子,儿子又生儿子,要命的是,孙女们各个能干……
她子孙满堂,到了这岁数,竟也被那样的恶霸欺负得偷着抹泪不敢言声,实在可气!
郝老太斗不过余不得,只恨自己绠短汲深,开口问道:“如何拿他?”
这一桩难事看着犯难,可枪棒剑斧最是易解,难的是不致命的软刀子,是条条血印上的红绸子。
任凝愁不多想,神色自若,旋即轻笑,“阿娘,你何故惧怕,我只认谋事在人!”
不单是老太太,全家洗耳听……
“此劫尚有活路。他既恶,那咱们便得更恶。余家有帮手,咱们家难道没有?杀人该往伤处扎,余家既在意金钱名声,咱们就想法子搬空余家,叫他人人唾弃才是上策。”
满屋人皆不言声,一时间,惊了一大半。
“不单为着自己的一口气性。杨姑娘若没了,你心可安?”
任凝愁发问,郝老太自问,她心可安?
自然不安!
她几句话,博出了老太太的几分气性。
说到此处,任凝愁话锋一转,“做官的将善心给了余不得,全把狠心留给杨如意。偏纵男方,坑害女方,因畏惧失了公义,阿娘你虽不贪金银,可与那贾官媒却无分别。既做不得仁人,何必再去耽搁男女人家的姻缘?既做不到暮夜却金,这个官媒也就不必当了。知府也好,梁夫人也罢,便是……通判,我也会亲自去求,只说老太太告病辞官,便也两全了……”
要罢了她的官,郝老太双瞳若漆,再无亮色。
任凝愁冷声再道:“该哭便哭!只是这眼泪还有旁的用处,躲在此处欹枕荒废,不能惩恶扬善,就莫要摆出一身的公正道义!”
言罢,她接着道:“见死不救,即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