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灯 第4章 第 4 章

少年凑地近，她分明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的几分碎影，盛在那一汪荡漾的泉水里，泛着清亮的光，“刚才那番说辞是形势所迫，还望顾小姐海涵。”

“你...”叶浮灯骇然，立马退后，不自然地把头别过去，“我知道了，你不用离我这么近。”

她掩去眸中的暗光，退至一旁“大人若无事，民女就先告退了。”

“等等。”大殿上喝地酩酊大醉的施帷忽然出声，他阔脸方腮，此时一抹红在他黝黑的脸颊处浮现，显地有些可笑。

他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细而长的眼睛挑起，透着几分深不可测，“这女子好眼生啊。”

“来福？前几日日你挑的人中有她吗？”

名叫来福的侍从面色一变，眯了眯眼，如实道，“大人，我看不清。”

施帷暴怒，“那走近点看啊。”

施帷为人处世都十分小心谨慎，每每设宴，都会让人挑些身家干净，懂分寸的人前来服侍，就连宴会上那些舞姬，身份也都经过层层核实，生怕有刺客潜入。

来福的心里在打鼓，他走地慢，脚底像是抹了浆糊，黏黏糊糊地走不动道。

若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人，那便是他这个大总管的失职，他只怕是免不了要提头来见。

“你腿脚什么时候这么不利索了？”那视线俯视下来，像是千金重的鼎，直压地人喘不过气。

其他的官员看到此情此景都停了手上的动作，方才他们只当是个别人间的私人恩怨，不予置评。如今看施帷这个表情，恐事态不妙，又不敢窃窃私语，只能歪着个脖子，盯着来福的脚步，心里也不免紧张起来。

大殿里安静地仿佛空气凝滞，甚至于连外头落叶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来福是个老花眼，视物不清，他提了盏油灯，缓步亦趋，凑近少女的脸。

烛火在他掌心处跃动，火光照见她冷白的侧脸，她微微抬眼，眉目似青山远黛，双眼皮褶皱深而漂亮，只是那一双眼睛，像是暗流，干净却又无情。

来福被那记寒霜似的眼眸一震，还想细细看，却被一道身影挡住。

江迹尘横亘在两人中间，斜睨着他，神情寡淡。

来福虽不知道江迹尘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得罪他，好在已经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

他两鬓已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也没想太多，登时才松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洪亮，“回大人，这是章郁行章郡守府家的家二姑娘，当日我来府中打点时，曾见过这丫头。”

“二姑娘？”施帷摸着下巴的胡茬，像是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地问，“家眷不在屋里头待着，来宴席做什么？”

“是家中长辈让小女来送醒酒汤的......怕各位大人吃醉了酒...”叶浮灯敛下神色，慌张慌张指着桌案上微微冒着热气的汤壶，支支吾吾，“若是打扰了大人们的雅兴，还请恕罪......”

“是吗？”施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调颇添几分意味不明 “方才不曾发觉，现在我怎么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呢？”

当日在青州顾家老宅中，他与那“青州逆贼”交过手，那逆贼看身形是个女子，偏瘦，蒙着面，带着帷帽，将自己层层裹挟。

风雪晦涩的夜，寒雾缭绕，凛风似刀。

他长剑疾刺，暗色的剑光冲天而起，刀锋直指她的眉心。

她随意地掸去自己肩上落雪，握着剑鞘的手一震，就抵住了他披风而来的刀尖。

剑风扬起她的帷帽垂纱，他隐约看到那双惊心动魄的眸子，如冰下寒潭，剔透却又阴冷。

他很少见这样的眼睛，却在看到这个女子时，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此时她与那“逆贼”相比，似乎又多了一抹纯真。

而他们最后在青州城抓到的那个人，被捕时双眼萋萋，眼神浑浊而又空洞。

身量像，刀法像，眼神却不像。

施帷刻意压低声音，对着他身边静立不动的人影，“阿元，试试她。”

话音刚落，来人如风一般闪过，眼看刀尖就要触及叶浮灯的的衣袖，她却突然感觉肩上吃痛，被一双手硬生生地按下。

施元气愤地甩了甩手臂，却动弹不得，“你！”

“江大人。”施帷皮笑肉不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迹尘不语，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轻。他侧过头，看向在他身后一丈处的少女。

少女像是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手指不安地交叠地在一起，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

叶浮灯心中不免对他好奇许多，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

她顺势躲到他身后，见林淮依旧顶着那张油腻腻的大脸，细小的眼睛眯得只剩下条缝，目光在她身上四处流连。

她扯了扯嘴角，扣动手腕，细而小的银针陡然刺破空气，深深地嵌入林淮的皮肤。

林淮感觉到自己的小臂上一阵瘙痒刺痛，他抬起被肉粒堆积的眼皮，只觉视野愈发模糊，他平白无故地伸手去抓，嘴里喃喃道，“这凛雪冬日，难道还有蚊子不成。”

接下来，这根银针会随着血液流动在他身体每一个部位游走，不出七日，他便会暴毙而亡。

这针尖上淬了剧毒，名叫若柳清风，是鸣玉楼的独门秘药。发作时外体如身在清风拂面，烟波浩渺的江南，飘飘然然。而在内部的五脏六腑中，犹如被火焚烧，痛不欲生。

无色无味，但也无解。

而她体内也有这样的毒，一种是无解的若柳清风，另一种是业火浮屠，只是刚好的，两者原本水火不容，却又形成均势，在她体内安然村在，若是哪天这种平衡被打破，她的下场，应该会比林淮更惨。

幼时，她随父母去岭南游玩，遇一老道士，他说她命中带煞，克人克己，定是活不过二八之年，她爹娘对此嗤之以鼻，权当是那老道士戏耍，骗他人钱财的。

可后来没想到居然又一一应验。

从岭南回来以后，她高烧不退，口吐鲜血。爹娘见她日渐消瘦，心急如焚，带着她辗转多地，却始终找不到病因，最终在幽州碰到一瞎眼的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摇摇头，“这种毒我也只是听说过，并无实据，要解，恐怕唯有以毒攻毒。”

这便是业火浮屠。

之后没多久，叶府被人屠尽，而她因老管家舍命相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此后无数个夜里，她一次次看见那被血染红的叶家门楣，以及那个惊恐的，挣扎的，无力的自己。这感觉犹如缠身的烈火，浇不灭，也割不断。

她父亲叶原州衷心为国，铁骨铮铮，是为开国功臣，而后中年隐居，一直清廉节俭，仍是落地如此下场。

而她蛰伏十余年，至今也没查出害叶家满门的凶手。

叶浮灯从回忆里剥离出来，她整个人软绵绵地，像失了力一般，斜斜地朝地面栽去。

如她所料，她没有摔倒在地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听见他们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见他的声音清寒，如玉击石，”施大人是什么意思？又要上演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的戏码了？”

江迹尘还是笑着的，可眉眼间全是冷冽，“这样呀，不得人心，施大人难道忘了自己办这一场宴席的目的了？”

宴席不欢而散。

临近子时，夜淡无光。郡守府的花园内，树影成荫 ，假石嶂峦叠影，背着昏暗的月光，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错落有致的岩石之间，凿了一条小溪，温热的溪水从石缝中缓缓淌过。

叶浮灯穿梭于石林间，躲避着夜间轮流换岗的人手。

“大半夜的，顾小姐不好好在房内休息，来这做什么？”

叶浮灯脊背僵直，悠悠地转过身来，与江迹尘隔岸而望，这流水是从郡守府内的温泉里引来的，沿岸都升起热腾腾的白雾。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叶浮灯靠在冰凉坚硬的石壁上，纵使光线再晦暗，她也看得清那双默默注视她的眼睛，“大人也来散步?”

是试探？还是说他发现了她的身份？

不过，刚才在宴席上手软没杀他，似乎在这里，好像能更容易一些。

“是啊，好巧。”江迹尘故意将“好巧”两个字咬的很重，他望着她失神的侧脸，轻笑出声，“顾小姐送来的醒酒汤味道好，功效也不错，居然让我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微风吹动树影，热雾散去不少，未融的积雪从枝桠簌簌落下，雪色与青色交相辉映，少年刚才凌厉的面容渐渐柔和，“不知...我能否求一个药方呢？”

“啊？”叶浮灯微拧着眉，摇摇头，“这是舅母吩咐让膳房做的，说是多加了几味滋补药材。至于方子，民女不太清楚。”

“哦？这样啊。”江迹尘皱了皱眉，显得颇为遗憾，眼底的笑意却更深，“是吗？”

叶浮灯点点头。

他弯了弯唇，眸色意味不明，“我的意思是.....”

叶浮灯感觉到脖颈处一阵凉意。

风声沙沙，他的衣诀如墨色，一如他的眼眸，波澜不起。

二人四目相对。

夜风微凉，蜉蝣居内，一鼎精雕玉琢的香炉吐着云纹般的青烟，透过雕花朱窗，向屋外散去。

依稀能听到笔磨动扉页的声音。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不明。”一黑色劲装男子负身而立，恭敬地在桌案旁研墨。

“说。”

“那江迹尘态度不明，我看迟早是个祸害，您为何不借此宴让他有去无回？”黑衣男子正思考着，手没扶稳，墨点飞溅，将施帷浅色的前襟悉数染黑。

一旁的边境地形图也被溅上了大小不一斑驳的痕迹。

施帷闭了闭眼，把手中的笔放下，隐忍着怒火， “你是不是蠢啊？你以为他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说杀就杀？江迹尘手握宫中禁军大权，若是他能为我们所用便再好不过.....再者，还有他那老师张若玄，你当真认为张若玄也只是个舞文弄墨，迂腐刻板的太傅？”

“若是他不同意与我们合作呢？”

“不急，京城可谓是长路漫漫啊。”施帷深吸一口气，慢吞吞地抿了口茶，眉梢间尽是骤然升起的茶雾也无法隐去的得意，“至少，不能在边境三州，以免被人抓住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