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灯 第5章 第 5 章

刃上冰凉，引地她一颤，叶浮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凹凸不平的石壁磨上她的脊背，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送醒酒汤.....”江迹尘故意拖长音调，语气慵懒，却带着一股子无形的锐气，“怎么还拿刀呀？”

他冰凉的手指卷起她的衣袖，“哐当”一声，银白色的光从她宽大的衣袖口闪过，与地面发出碰撞的清晰声响。

江迹尘俯身去看，这不是什么匕首刀刃，而一只发簪，做成了带叶青竹的模样。尾部尖而锋利，却足以用来杀人，在幽暗的月色下，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江迹尘漂亮的手指微屈，从地上拾起发簪，放在手中细细把玩，“你们姑娘家，用这么锋利的簪子，也不怕割伤自己么？”

“别装了，你...” 江迹尘神色淡漠，“想杀王允。”

叶浮灯一下抬头看他，她已经没什么耐心，手背上的筋骨紧绷着，下意识想出手，但停了一瞬，又突然想起来自己伤势未完全恢复，与他这个都督交手，此时不一定会占上风，反而还会暴露身份。

叶浮灯手指蜷缩起来，她抿着唇，“我没有。”

“那汤里放了川芎。王允脾胃不好，又阴虚火旺，你给他放这等药物，不是要他的命么？”江迹尘撩起眼皮，唇边带笑，“怕他不喝，又想拿这簪子杀他，谁知在他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

叶浮灯瞳孔微缩，杏眸泛起涟漪，像是惊讶，“汤是膳房做的，我...实在是不知道。”

“ 不知道?要不我找王家药铺的掌柜过来认认?” 江迹尘睨着眼，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她不停震颤的睫羽。他语气平淡，却透着彻骨的漠然，“你若是真的一心想寻死，我现在可以不拦你。”

她抬起头，明明肩头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倔强地看着他的眼睛，“这簪子...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是专门做给我防身用的。从青州离开以后，我便一直带在身上。”

“而且，那日，我分明看见是王允带兵来的顾府，我只是..只是...”她哽咽住了，不再继续往下说。

江迹尘还想再说点什么，看着她略微泛红的眼眶，一下子顿住了。他将簪子翻了个面，见那背部刻着小小的青梧二字，字体挺拔有力，倒确实像是顾元武的字迹。

她像是才想到了什么，仰起头，顾不得还横在脖颈上的剑，一把将发簪抢了回来。

江迹尘愕然，立马把刀刃往回缩，却还是在她素白的脖颈处擦出一条细微的血痕。

“横竖我已孤苦无依，大人若是因此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嗫嚅着，睫毛挂着几颗泪珠，颤啊颤，被那刀光折射地愈发晶莹。

她直起脊背，直勾勾地对上他的眼，仿佛一朵盛开在冷雨中的蔷薇，破碎而又坚韧。

“你.....你别哭啊...”江迹尘默默把剑收起，暗夜莫名削弱了他的凌厉，只剩下无措与茫然，“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人同气连枝，没那么容易对付。你要报仇，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也搭进去。”江迹尘动了动嘴唇，眼睛弯起来，连同眼尾处那颗细小痣也生动不少，“不过....我可以帮你。”

缠绕弯曲的枝桠上缀满积雪，一重风过，洁白，剔透的雪片漫天飞舞，如杏花微雨，齐齐飘向二人。

雪气点染柏枝，一大片的白倾泻而下，织成了天幕雪帘，叶浮灯本能地伸出手臂去挡，再抬眼，却发现自己浑身几乎片雪不沾，只见一只指骨清晰的手，沿着蔓延而起的青筋，撑在她与潮湿的石壁之间。

带着竹香味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江迹尘离她咫尺之距，他乌黑的头发及睫毛皆被染白，眼睛一眨，便仿佛含着流雾，一漾一漾，亮的出奇。

叶浮灯视线停驻于他被雪映衬得分明的侧脸。她几乎看呆，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发涩的眼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乌云遮蔽了月色，天色更加暗青，北风吹地悬在廊下的灯笼鼓鼓荡荡，他陷在灯影与雪色之间，如同身在烟中雾里，似真似幻。

“我说前院出那么大的事，大人居然都没任何反应，原来在这幽会。”沉闷的嗓音突然从假石后蹿出来，如同惊雷，闻言两人皆是一震。

“沈疏，你是鬼吗？”江迹尘拂去肩上落雪，脸色有些窘迫，半晌才抓住重点，“出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一群小厮步履匆匆，提着竹灯从回廊中转出，在灰瓦白墙上投下胡乱摇曳的影子。

江迹尘自铺满卵石的台阶而上，见各处府邸灯火渐亮，连同那暗黑色的苍穹边缘都染上了几分亮色，“半夜三更，前院为何灯火通明？”

“似乎是....”沈疏身形一转，有些警惕地瞟了一眼叶浮灯。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那王允王大人....”

叶浮灯提着裙摆默默走在江迹尘后面，浓长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原本她只想当作无事发生默默跑路，偏偏又被那通报的小厮拦下，说施帷已下令全府搜查，要请府中的所有人到前厅集中，她这才硬着头皮与江迹尘一道来了。

虽然江迹尘刚刚没有明说，但她也能猜到几分，那王允大概率是凉了。

叶浮灯无语凝噎，算了，即使人不是她杀的，但怎么说任务也算完成了，总归能向鸣玉楼交待。

脚踏积雪的声音突然消失，耳边风声骤停，叶浮灯心不在焉，没刹住车，撞上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想啥呢？都不看路。”少年嗤笑一声，他并未回头，“不用害怕，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

叶浮灯没有抬头，却听见他说， “你啊，有贼心没贼胆。”

叶浮灯默默想着，有贼心，有贼胆，只是时机不对，叫别人抢了先。

大厅之上帐幔低垂，灯火如炬，刺鼻的香薰味潋出一室旖旎，混合着恶臭靡肉的味道，直令人作呕。

王允只着一身亵衣亵裤，露出腰圆背阔的身形，他被吊在房梁之上，四肢僵直，像一只被绑住手脚的木偶。

不知何处来的一只乌鸦，毛发黑得发亮，正静静地立在他的肩头，啃食着他腐烂的皮肤，暗黑色的汁液顺着他肥胖的肉身而下，落在檀木制的地板上，滋啦啦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

还未走到跟前，就传来施帷暴怒的声音，“你们这些人干什么吃的？府里出这么大的事现在才发现？”

众侍卫立马垂首跪地，“大人，是王刺史说身体不适，宴会要晚些才能过去，谁知道怎么会.....”

厅内人影幢幢，一道道影子在灯下铺陈展开。人群围成了紧密的圈，却都站得很远，不敢往前，他们大多睡下没多久，也只匆匆穿了件外袍，就无缘无故被人给遣到了这里来，又看到这一副莫名奇妙的可怖景象。

叶浮灯站在江迹尘身旁，透过薄纱，隐约看见王允那张面色潮红的脸，露出一个标准的却又诡异的微笑。

叶浮灯觉得奇怪，想偷偷往前走几步看清楚，又叫人一手拉了回去。

明明暗暗的烛火下，江迹尘眼神疏淡，轻抬着下颌，“你还是别看比较好，你要是再晕我可不负责。”

“我胆子没那么小。”叶浮灯小声地辩解，乖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她偷偷地观察角落处被吓地花容失色的章墨书，她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搭在章郁行身上，似乎是连站都快要站不稳。

叶浮灯学着她的样子，尽量让自己再表现出几分寻常女子的害怕来。

“让一让，让一让，仵作来了。”来福着急忙慌地从厅外进来，在人群里拨开了一条道，“在这里。”

叶浮灯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个人，不过距离太远，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眉眼略带清秀女子，穿了一身半旧的蓝色褂子，顶着个毡帽，露出被冻地发红的但又饱满的脸蛋，怎么看都才十六七岁。

她扶了扶肩上背着的与她身高极度不符的大匣子，恭敬地行了一礼，“大人。”

施帷本就气的面色铁青，此时更没什么好气，“你哪找来的仵作?看着这么不靠谱。”

“哎呀，大人。这就是那前些个月那老仵作建平的孙女儿。”来福连忙解释，“可惜建平没能熬过今年的严冬，况且如今这..这灾荒不断，战乱频发，别说仵作了，这城里连人都少了大半。”

来福嘟囔着嘴，摸着自己几近半花白胡子，“有就不错了，还那么挑，我半夜三更上哪找去。”

“你在下面嘀咕什么呢？”

“大人。”来福立马换了副嘴脸，挤出一个虔诚的笑容，“这建平的孙女儿名叫阿南，我在他们那青水镇打听过了，别看这丫头年轻，这水平啊，可不比他阿爷的差。”

“反正死马当做活马医。”名叫阿南的少女眼神翼翼，脸上是未脱的稚气，“大人不妨让我一试。”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来福在旁边眼神示意她，一道道皱纹在他眼尾处散开，“姑奶奶，别讲了。”

“罢了，罢了。”施帷摆摆手，疲累似的摊在交椅上，神情愈发不耐，“让她看吧。”

头顶莹白的光打在她的面颊上，南乔轻车熟路地将自己背上的匣子打开，她蹲下身的刹那，陡然感觉一道沉重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南乔虽然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与那人对视的那刻，还是不免打了个寒颤。

杏眼桃腮，气质清润，似雪中傲竹，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

却有着一双那么凌厉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