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灯 第3章 第 3 章

荆州，太原郡。

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回廊下，一少女着浑身上下只裹着肮脏不堪的素衣，正跪坐在湿冷的地面上前掩面哭泣。

“小贱蹄子，我们章家能让你进门已经很不错了，你居然连洗个衣裳都洗不干净....”穿着华服的夫人双手叉腰，挪着圆润的身体随手将一个包袱丢在她的脚边，“我们这郡守府，可养不了你这尊大佛。”

“不是的，不是的，舅母....”少女连忙擦干眼泪，顾不得地上的脏污，爬过去抓住她的衣角，“我一定好好干活，求求你，别赶我出去。”

“谁是你舅母?也不知道是你那风流成性的娘跟哪个野男人厮混出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地厚的东西！”妇人嫌恶似地甩开了她的手，又朝她吐一口唾沫。

“这些衣裳今天洗不完就不用吃饭了。”袁瑛瞥了眼院中还剩几大盆的衣服，撂下一句话，拂袖就走。

她走了几步路之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一顿，讪讪地回过身来，“青梧，抬起头来给舅母看看。”

“我让你抬起头来!”

少女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抬起头，晨光落了几道痕迹在她脸上，显地她更加苍白憔悴，却盖不住底下那张姿容秀丽的脸庞。

眉目似远山不描而黛，眼眸似秋水般明澈，先前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丫头的长相，今日细细瞧了瞧，还算标致。若是能许给什么达官贵人做妾，说不定还能趁机捞上一笔。袁瑛脂粉厚重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青梧啊，以前是舅母不对，你快些回房好生歇息，这些杂务交给府中的下人来做就好。”

晨雾淡去许多，少女望着袁瑛离开的背影，才发觉阳光有些刺眼，忍不住抬手去挡，细碎的阳光顺着她的指缝，投下一圈圈摇曳的光晕。

她闭了闭眼，复而抬眼，眸子像是暗夜里波涛汹涌的湖水，幽深而静谧。

片刻后，她抬起步子沿着檐廊朝后院走去。

她的寝房在整个郡守府最偏的西厢房，平日连阳光都显少能晒到。

潮湿的砖缝里滋生出青苔，野生的藤蔓杂乱无章地攀上窗棂，昏黄的天光清晰地描绘出漫天飘舞的细密尘埃，更显荒芜。

确认四周无人后，少女一脚踹开油漆斑驳的木门，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还好她向来物欲极低，不然她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把这西厢房的房顶给掀了。

“哎呦小姐，您千金之躯，来这劳什子地方做什么.....”

“小姐，您慢点走.....”

少女翻了个身，正欲入睡，迷迷糊糊地听见窗外头有杂乱的人声。

紧接着是有人破门而入的声响。

“顾青梧，我那新买的翡翠耳环是不是你给我偷的?”细而尖的女声刺痛耳膜，少女不得已抬起头，半倚在床边，冷眼瞧着怒气冲冲的郡守府大小姐向她发出质疑。

“表姐，我没去过你的院子。”

“胡说，不是你是谁。怎么我平日里都不丢东西，偏生你来了就丢了呢！?”身穿淡粉色罗衣长褂的女子并不信她的话，扬起手就朝她的脸扇去。

“我今天定要好好教训你一下，让你知道什么才是规矩。”

一阵掌风过去，她的手堪堪停在半空，离少女的脸庞只有几寸距离，章墨书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的手腕被精准地扼制住，几乎动弹不得，却只见那素来乖张的少女眸中一改往日的卑怯，幽深地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一样。

叶浮灯只轻轻一推，章墨书就重心不稳向后退了几步，竟又被自己繁复的裙摆所绊倒，直直地撞上了桌角，桌面烛火晃动，滚烫的蜡油滴在了她细腻的肌肤上。

章墨书痛地满头的珠钗都在晃动，昭示着她的怒气，“好啊，顾青梧，你竟敢这么对我，今晚我就让母亲把你送到那个老不死的房间里头去。”

“表姐，我不是故意的....”叶浮灯故作惊骇状，杏眼盈盈似水，作势要去扶她。

“我们走，今晚有你好果子吃。”章墨书愤愤地甩开她递过来的手，夺门而出。

叶浮灯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手腕，眉眼阴郁，怪不得袁瑛今日肯这么早放她回来，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演了这么多日的柔弱少女，还真的是有些累了。

她望着即将燃烧尽的灯芯，轻轻地抚着刀刃，刀柄上银色的裂纹在烛火的掩映上熠熠生辉。

暮色四合，郡守府内四处掌灯，水榭华亭临水伫立，四周景色倒映入水，曼妙的琴声抚出一片片涟漪，岸上交错的人影若隐若现。

酒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子，丝竹之声不绝如耳。大殿中央，施帷披着一身漆金绣纹麾衣，正架着腿，对着羽衣蹁跹的歌舞连连拍手叫好。

“诸位，我怎么觉得，咱们青州的歌舞，跟宫中乐队相比，反而更甚一筹呢?”

施帷公然拿边境歌舞与宫廷乐队作对比，分明就是存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台下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只是州地方牧守，是被施帷用武力“请”来的，今日这场“鸿门宴”，商讨地方事务是假，试探他们态度是真。

谁也不敢轻易答话。

“怎么都不说话?”施帷那道凌乱的眉拧到了一处，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怎么，诸位是嫌荆州府招待不周吗？”

“流风回雪，翩若惊鸿，妙哉，妙哉。”

清淡沉静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全场目光一下子聚集到左边席位那个穿黑色锦服的少年身上，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狭长的凤目微微挑起，鼻尖的一颗小痣显的他尤为清俊。

“江都督果然好眼光。”施帷心情不错，似乎又意有所指，高兴地一拍桌子，“来，给江都督上酒。”

晦暗月色下，少女一身黛青素裙，端着一酒壶，被人推着往大殿门口走。

娇俏的人影映在窗纱上，少女蓦地停住，显然是有点迟疑，“舅母，我都不认识这位王大人，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王大人与你舅舅一向交好，怎么，你住我们的，吃我们的，现在连倒个酒都不愿意吗？”

“好吧。”少女低低应了一声，随着宫人鱼贯而入。

一排着素陵宫裙的女子们莲步轻移，扭动着腰肢为宾客斟酒。

江迹尘实在不喜欢这些莺莺燕燕的脂粉香气，就借口不胜酒力，装出一副酒醉之态。

叶浮灯记着袁瑛的话:这王刺史啊，坐在离大殿门口最近，最左边的席位上。

她低垂着头，学着宫人们的样子福了福身，“大人，这酒是.....”

夜风拂窗，花草影子如海藻般落在地面上，投下一室芳华。叶浮灯话说了一半，目光触及一双骨节修长精细的手，她才发觉有些不对，下意识抬头，便直勾勾地撞上来人的目光。

月色灯影下，空气中暗香浮动。

江迹尘不堪其烦地皱了皱眉，连眼皮都未抬，一时听闻略有些熟悉的嗓音，侧目瞟了一眼，却意外跌进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面前的少女松松挽着的发髻上除了两朵素银珠花与木簪子之外别无他物，却更衬得服白如雪。

她的面纱实在太薄，清晰地描绘出她的面部轮廓。

江迹尘一下子就看清了她的脸，他的手指淡淡搭在杯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你怎么在这儿?”

对方也很惊讶，“怎么是你?”

“怎么，那日你不告而别。”江迹尘撑着手臂半倚在桌边，带着一双弯弧的眼睛清新透亮，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就允许你出现在这里，不允许我出现在这里？”

他少年之貌，睫毛又浓又长，一笑嘴角的两个梨涡便若隐若现。

叶浮灯背对着光源，向来平静的眼里泛起了波澜。按理说，王允应是个约莫三四十的中年男子，腰宽体胖，大腹便便，怎么会是个少年?

她扫视一周，宴席上并未见符合王允体貌特征的人。

叶浮灯不动声色停了倒酒的手，偷偷抬眼打量他。

这家伙什么来头?难道真是什么狗头官？施帷一向为人谨慎，今日他虽然借郡守府的名义设宴，以便掩人耳目，但更是加紧了巡防人手。

普通小民小官恐怕没那么容易进来。

叶浮灯长睫颤了颤，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人是一伙的。

反正她费那么多心思混进来就是为了那价值千金的大单——杀荆州刺史王允。

叶浮灯自诩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并非恩将仇报的蛇鼠之辈。那日若不是看在他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又有那么些姿色，他怎么可能还能活到现在？

“没有不告而别。”叶浮灯心里冷笑一声，藏于酒盏底下的的银针翻飞流转，如毒蛇吐着信子，时刻准备一击刺入猎物的命门。

她故意放低了音量，略显无辜，“我托大夫跟你说了。”

“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江迹尘挑眉，饮了一口茶 ，白皙的指节微扣桌面，似乎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我叫顾青梧。这里是我舅舅家。”叶浮灯向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礼尚往来，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

“顾青梧?”江迹尘差点没把茶给喷出来，他忽然紧紧地盯住她，“哪两个字?”

“青山的青，梧桐的梧。” 她虽然觉得疑惑，却也如实回答他。

青州，顾家，顾青梧。这不就是是他痴情专一而又恋爱脑师兄的青梅竹马吗?

他启程来青州的前夜，缠绵病榻许久的师兄慕枫突然找上门来。

夜雨蒙蒙，细微的咳嗽声伴随着仓促的脚步声传到了书房。

书房里只点了盏豆灯，一道颀长的影子从门口拉近。慕枫披了件大狐裘，他整个人几乎都裹成粽子，却还是掩盖不了他满身浓重的药味。

他自雨雾匆匆而来，连声音似乎都带了些冷意，“迹尘，你明日要出发去青州吗？”

江迹尘哑然，“夜里风寒，师兄怎么亲自过来了？”

“青州动乱，那城南顾家，烦请为我多留意一下。”

“噢?原来是你那小青梅竹马呀?”

“切不可妄言。”慕枫病气萦绕的面庞更加煞白，他叹了口气，“或许青梧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慕枫早年间居于青州，后来因父亲升迁举家搬往京城，也就与那顾青梧失去了联系。他也曾想过回几次青州，哪怕只是见一面也好。但青州路途遥远，他这般病体经不起摧残，便一直搁置。

江迹尘到青州以后，便听闻顾家已满门被灭，唯余顾青梧流落在外。施帷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孤门女子，他连续几天偷偷寻找都未果，直到那日在幽深巷子里看见个少女...

他还有意无意把她当成了青州逆贼。

甚至还在那包子里下了蒙汗药。

江迹尘懒懒地抬起眼皮审视她。少女的眼睫薄如蝉翼，眼睛纯净明亮地像是不惹一点尘埃。

“说你呢，给爷过来。”

叶浮灯手指轻轻搭在银蛇似的刀刃上，她眼神一凛，循声望去，见一着靛蓝圆袍的男子顶着面颊上的酡红，向她微微勾手。

她原本打算视而不见 ，可那人歪歪扭扭走了几步路，不由分说地朝她扑来。

叶浮灯立即侧身闪躲，可在对方重量压制下，她的脚步仍是有些虚浮，但又不好施展轻功 ，本能地向后仰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不至于摔坐到地上。

“林大人这是做什么。”

江迹尘松开手，忽然抱臂走到她身侧。灯火映出他生动的影子，他的侧脸仿佛比平时更加冷郁，“这个女郎，是我先看上的。”

叶浮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林淮终于清醒了些，指着他的鼻子，“姓江的，你什么意思?拆我的台?”

“有吗？”江迹尘隽秀的眉眼微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林大人平日流连花楼，身体恐深受其害，我这是替大人身体着想。”

被戳中了痛处，林淮气地脸色发青，“你!”

江迹尘眼底满是轻蔑之色，默默把少女拉到了自己身后，“要不要我替林大人找几个医术高超的大夫？”

不少宾客投来视线，短短几秒，又重回到歌舞之上。

周围人声嘈杂，他俯下身，视线随之与她平视，嘴角的梨涡浅浅， “我的名字，江迹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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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