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莲变成躺椅,孟章就这样躺在上头阖上了眼。
躺椅是解老做的,名为双生蒂莲,说能连接梦境打破幻念。那日走得匆匆,孟章到白泽的学堂都已经深夜了,他有些等不下去便拉着那位学识渊博的老友寻求办法,老友犹豫再三终究是将缘由说出:
应当是被梦困住了。
孟章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梦可以困住骊这样修为的老神仙。
白泽告诫他不要打什么心思去探查,可又将方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就像钓鱼的老者抛出鱼饵,再告诉了鱼群:“不要吃这饵,会有危险。”
恰巧的是,总有条自以为是的鱼会去试一试。孟章就是条蠢鱼。白泽告诉他的这个方法要用到一个能联通万物梦境的法器,而铸造这个法器只能用到并蒂莲的心魂,难就难在是心魂,不是躯壳。
孟章自然没有同意这样残忍的做法,岂能用他人的一生去换取自己的私欲。就这样,人儿刚刚得到的可行之法也被他自己扼杀在摇篮里。
那日孟章回到绕云府就一直闷闷不乐,是兮死缠烂打着,才逼他说出来。
叫孟章没有想到的是,解老原来在做躺椅就是并蒂莲心魂所成,且那并蒂莲地精是心甘情愿的。里头的原委兮没有听解君说起,她实诚地将自己所知全盘告诉了孟章。孟章才着急赶往妖界,请解君讨来了躺椅。
解君说那并蒂莲地精心识受损,不想被病魔侵蚀,最后选择了早日回归地母的怀抱。并蒂莲地精又刚好认识解老,于是她让解老将自己做成实用之物,得以多看几眼世人。
原是天意如此,唯独在人所需之时出现,才被冠上“巧合”二字。
孟章躺在睡椅之上,感觉困意渐渐袭来。这用心魂所造的物件,或许有朝一日流落人间,变成镇国的法器也说不定,可惜解老做的是躺椅,只供人休息,无法承受庙堂香烛日日燃。
周边的水帘之地被并蒂莲引入的梦境代替。
这梦境启初是一片幽蓝的地方,是海底还是未入夜晚的天空不得而知。唯独被锁链束缚的巨大飞鸟悬在空中。在飞鸟之下,地平线中间是一把慢摇的躺椅,孟章还睡着,没有醒来。
连一丝风都没有。
躺椅下面渐渐漫起了雾。
飞鸟忽然开始剧烈挣扎,他愈挣扎锁链就锁的更深沉一圈,像只不肯被驯服的兽,在阻止外来之客的侵入。
当孟章开眼时,他已经到了骊在的幻境。
站在房檐下的阴影里,可以见到的是像凡间一样的街道。大街上遍地尸骨,还有腐烂的躯壳。有的活着只是呻|吟,有的已经看到了城隍庙送来的通牒。
一幅灾年模样。
那些佝偻着背,皮包骨的,甚至像是刚刚从阴曹地府里出来的人,一起行走在大街上。仔细凝望还能看到穿着本富贵的妇人抱着襁褓,襁褓没有哭声。
这梦境的春夏秋冬无法|轮转,在街边的尸体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好似昨晚有一场大寒。
一切都在压抑。
在人群的对话中,孟章注意到前面是朝廷赈灾布粥的地方,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谁能抢到一碗早已凉透的白粥。
人儿想了许久才跨出阴影,他也穿上了衣衫褴褛,跟着麻木的步伐走向街道的尽头。在低头慢走的人群里,他看到同样一身麻衣破布的施舍者,正在布粥的大幡旗下舀起一勺又一勺的……米粥?不,没有米,没有粥。
白乎乎的是水,不如喝一口旁边人的血,吃一口精瘦的肉。
人群见不到粮食,亢奋了起来。
“这算什么?县太爷走了就给我们吃这个!”
“你们看那群侍卫,每天油光满面的!”
“官老爷,可怜可怜我们……”
人们都在各说各的。
在孟章旁边的老太一直在低头念叨,什么县太爷,什么道士。正是混乱时,在距离孟章不远处,那个富贵的妇人掏出了襁褓。襁褓里原来还有个“孩子”。妇人一口撕咬住“孩子”的肩膀,血肉模糊的一幕在她的撕咬下上演。
可是人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没有搭理妇人的诡异动作。直到旁边的男子实在是看不下去,他拽过妇人的手:“夫人,您收手吧!”
“你放手!不要动我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妇人嘶吼着,护住早已在昨夜失去呼吸的生命,她猛地推开男子哭道,“我的孩子多么的好看啊……”
“求求您,它已经死了。”那个男子,跪在地上,“它只是一只病狗而已。”
妇人瞪大了眼看了看怀里的死狗,刚想要发作,就倒在了地上。旁边的老太开了口:“造孽啊,疯的疯,死的死……”
“啊啊啊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妇人突然掐住了自己的喉咙,狗毛在她嘴里翕动,人群渐渐被这样的动静吸引,没有人来嘘寒问暖,所有人都看红了眼睛。
挣扎了一会,妇人失了声音,去陪那条死去的小狗。那个跪在地上的男子看了看周围,他背起妇人,在虎视眈眈之中逆着人群,与孟章擦肩而过。
人群就像没发生一样,继续讨要那一碗白粥。
孟章想起骊离开的第四年,大地的西南犯了蝗灾,大地的东南犯了洪涝和瘟疫,还有北面旱地女魃降世。那一年民不聊生,皇帝老儿再有才能也一夜白了头,而那些可怜的赈灾款被一一克扣。
宛如一碗白粥。
终于轮到了孟章。
破碗被递到布粥者面前,那布粥者颧骨突起,用白沙笼着面容挡不住消瘦,声音很轻:“下一个。”
孟章接过破碗立马就干了里头的白水,真的只有白乎乎的水,一粒米都没看到,相比一泡尿就白吃的粥,不如那个妇人的血肉。
日头正中。
随着人群来到一座小庙前,庙门大开,大门的神荼郁垒斑驳殆尽,里头的佛像坍塌了半壁,依旧保持慈悲。孟章就坐在主殿佛像的下面,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香炉上面的一隅天空。
人群都低着头,但还有细细簌簌的交头接耳:“你们听说了吗?有个叫葫芦道士的仙长,那里有救人的法子,你说死了七天的能不能救回来?”
“可以,你看那个老太婆就是昨天救回来的。”
屋檐上的飞鸟鼓动着翅膀,飞走了,人们视若无睹。
“葫芦道士。”孟章捏了捏眉心。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人群还是细细簌簌的,但是那两个私语的人儿却不见了踪影,孟章左顾右盼起身走向庙的后殿。后殿里是七十二小佛像,庄严的摆在过道上。好像戏剧一样,原本蹲在墙头的男子站起身来低头双手垂到膝上,等走到孟章身边,开始哼歌:“县太爷,县太爷,糊里糊涂县太爷;小道士,小道士,明里暗里小道士……咯咯咯,咯咯咯。”
孟章回头想叫住那个男子,可惜回首不见人影。
天色暗下来了,来客走到茅房前面,他被人跟踪,至于是什么,抬头那只大鸟便是。
飞鸟一直跟着他。
“你是?”四下无人,孟章开了口,“幻境的守卫者?”
飞鸟歪着头,不倒翁似的卡在走道上,他因为庞大的身躯将过道遮掩的严严实实。
“外来的?”机械的声音轴出一句。
“既然知道我是外来的,为什么不攻击我?”
飞鸟歪了歪头,蓬松的羽毛蹭在墙面的青苔上,脏了一片:“他说不能伤害你,但他让你走,所以你快走。”
“是不是骊?”孟章很心急,眉头紧皱。
天色愈发沉了,飞鸟隐没在黑暗中,他说:“你快走。”
“他说出去了,会,会告诉你这里的故事,请你,再等等。”飞鸟的话卡在羽毛里,一卡一卡地说出来。
“多久?”孟章悬在空中的心无法放下,他的身躯慢慢的变淡,原是时间到了,“怎么连见面都这么难呢……”
飞鸟面前的外访客带着遗憾消散的干净。
那只庞大的鸟抖擞洁白的羽毛,“噗”的一下变成了男子的模样。着白衣,站如松柏,唯唯衣角脏了,他正要抄小路去庙的前殿,却被外来客一下拉住了袖口。
“别走。”
“孟章?”骊回过头,“你怎么没走?”
“我要是走了,那唱歌的大汉应该会在回来吧。”孟章没有松手,“他口中的歌谣应当是唱给你听的。”
“是,所以你该走了。”
可是那拽着衣袖的手拉得愈发严实:“你不是要对我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