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孟章将手巾放到了木盆之中。
轮到骊有些无法言语,他要说什么?难不成点头肯确地回道:是,那个小辈确实这样做了。他看向孟章:“我……我又能奈他何?”
被注视的人儿本来的冲动被这一瞬息间浇灭了,他确确实实看到了骊背着解君与他将淡淡的唇印擦去,而且也听到了莫九的那句“漂亮神君”。
是呵,莫九有骊山老母作为挡箭牌,只有骊自己吃亏的份,要是传出去,要担下后果的是谁一眼明了。这是骊能解决的流言吗?信则有,不信则无。他有流言蜚语碧霞元君照样待他好,他没有流言想诋毁他的照样还在。被人扣了罪名都洗不脱,唯独做好自清,可是自清又会在他人手里被毁坏,不然何来妓子一称。
骊有些困顿,他没有在躲闪孟章的眼神,只当是哑巴亏,说了还受累自己。
“我!我……不该问。”孟章突然说了话,他已经冷静下来,却有点委屈。凤眸里的目光黯淡不少,他心里抱怨自己为什么要开口问骊,他又不是骊的什么人,尚且自己还亏欠了好多。
既不是官家人,何须去管官家事?
他眼下要做好的就是稳住心识去处理那剩下的书卷,然后研究如何找回回不来的灵力。
除此外的,都免谈吧。
人儿想制止自己的思想,目光却止不住向往骊身上瞟,他心里嘀咕的无非留了两个问题:要是对视了怎么办?要是骊没有在意他怎么办?
平时与白泽谈论天下大事的时候,也都没有这样窘迫过。
骊不曾与沉有过深交,回望这些日的相处,他知道面前这人既直白又变扭,他不愿在提那话茬,便坐到椅子上:“吃饭吧,菜要凉了。”
孟章平淡着表情替骊夹了菜:“你是不是要回太白闭关?”
“嗯。还有三日,我本来想最后一天说的。”
“要多久?”
外头的天已经很暗了,那个心思本要同落日好好的回到海里,可是放下筷子的孟章无法心无旁骛,面前坐着活生生的念想如何避之不及?
真要避开,只有“眼不见心不烦”。
骊没有抬眸看他:“少则数月,多则半百。”
“渡劫要准备很多,还是早日回去吧。”
孟章下定了决心,也没有再看骊,他不敢看了。
“那好。”
骊也不敢猜测孟章的想法,这算是赶他走了?怎得,有些奇怪的思绪,充斥了他的脑袋。
两人都默默无言。
孟章心里想着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如果就此生出不必要的感情,那就是对骊的不负责。他本不想什么名利双收,起码要有承担的能力,起码可以有一处避难的港湾,所有不计后果的感情,都是不应该的想法。
第二日,骊先告辞了解老,再去青荇殿打扰孟章。
孟章起的很早,像是在等骊一样,他变回了小孩子的样子,案桌边都是卷轴,阅卷者却一份都看不进去。
为何骊还不来找他?
直到熟悉的敲门声还没有敲完,孟章抢着说:“进来。”
骊推开房门,就走进了两步,离着人儿很远,他作揖道:“阿沉,我走了。”表面礼貌至极,可是称呼还是轻昵。
孟章有着书卷的遮挡,他看不清骊的表情,小小的声音回道:“奥,去吧。”
清晨还是冷的,开着屋门那寒气透进来,直到屋门被轻轻关上一切归入沉寂。孟章手里的书卷散落到了地上,他一夜没睡,心里盘算告辞的说法,可是一切完美的表达都没有说出,本要好好告别,却被“去吧”代替了。那骊身边的人也会被替代吗?“多则半百”这半百又是多少的春夏秋冬?孟章趴在案桌上,心里嘀嘀咕咕,又觉得烦躁,干脆不看那些个千篇一律的书卷。他闭上眼,又立马睁开。
闭眼就是他,睁眼想着还是他。
孟章坐不住了,起身推开房门,外面的鸟鸣悦耳,庭院的白荷立立,寒风吹鼓竹帘和一只解竹元做的竹风铃。
木傀儡正在打扫庭院,看到孟章纷纷作揖,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好似从行动里听到了他们的“神君”二字。
春到了,也很快就会过去,一年的二十四节气,也不过三百六十多天。少年长得很快,很快就要超过引路者的肩膀。
十载可以雕琢出怎样的回忆?
看了便知。
……
穿过云层,孟章御剑飞往太白山,他已经无比熟悉这条路。原以为骊顶多一年便会出关,结果画中人没有留神,时间就走过了十载。在这十年的光阴里,孟章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太白山。洄都已经懒得揉出笑脸招待,无非就是“神君,骊大人还未出关。”打发走人。
现在的时节,是枫叶凌乱之季。孟章御剑停到一处熟悉地,他的灵力恢复了大半,御剑出行不成问题,纵然还没到加冠之年看着还会有些稚嫩。人儿就像棵野草在庭院中野蛮生长,长成如今的样貌,他踱步走向岸边的无人摆渡的小舟,旁边咋咋呼呼的地精探出头,一个两个的酱在了一起。
“呀呀呀,神君大人又来啦!”
“神君大人,是来找谁的呀?”小地精扭和在一块,像屋檐前头的麻雀成群结队。
孟章无心回答,自有地精来调侃:“当然是骊大人了!可是骊大人并没有出关啊。”
那地精挤眉弄眼,语调高低起伏。
“神君大人想着心口痛,非得来看看,挡不住的。”
地精越说越过,孟章实在听不下去,挥手道:“谨言慎行。”
“呀,神君大人害羞了。”
“是害羞了,耳根子都红了!”
还好孟章习惯了地精闹哄哄的样子,他跳上小船,装作听不到,临走前回了一句:“别多嘴。”就摆渡向着湖心而去。
骊与洄的住所,是一处园林,立在湖心,规模宏大。解君曾经陪着孟章来拜访过,出她之口,能让这湖心宅院运作不枯竭的核心机关,至少是有灵性的地精做支持。这也是孟章不大愿意和那群地精吵起来的原因。
在秋意围绕之地,湖水泛泛,打湿了竹编而成的小船,唯有鸟鸣和猿啼在山林间空旷。过了好久,湖上卷起白雾,孟章才遛弯似的划到湖中央,他瞥见那块匾额,印着褪去的朱红大字“心安是归处”,还是老样子,同十年前刚来的时候一样。
孟章安顿好小舟,洄已经等在门口。
只见洄寒暄道:“神君大人御剑过来就行。”
“还是按照这里的规矩来。”
洄提起今天的话茬:“神君可否告知在下,那信中未明了之事?”
孟章顿了顿,想来洄是只打算招呼他喝茶:“要交与你信物,外边人多眼杂。”
两人进了屋子,果真,好茶已经奉上。
唯独可惜了,园子主人还睡在湖底洞穴。
孟章坐在正位的太师椅上,拿出一封信无落款的信:“原信不能带出,便抄了一份给你。你想知道的基本都在这里了,妖界已经确定令郎……”
太师椅上的客人没有再说下去,他看到洄眼眶打转的泪珠,知晓是白发送黑发的可怜事,不愿多说,最后解释一句:“令郎的信物被扣押,我已尽量周旋,才有这封。”
“多谢神君。”洄强忍泪水小心翼翼地打开信件,没有注意孟章已经识趣地走出了屋子,她咬着唇尽量克制住自己,可还是让没走远的客人听到了抽泣声。
孟章无法切身感受到洄的痛苦,唯独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地精们也听到了洄的哭泣声,不歇斯底里,却听着心痛,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感知天地的事物。秋天落叶,诗人提笔,皆是凄凉,勾起独身之人的忧思。
孟章走着走着,不自觉来到骊曾住过的院子里,红枫之下,悲哀之中,一副十年未被风吹走的诗句,照旧贴在门口: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也不知是不是在和哭声泣泣的现在作对。
白雾漫上湖中小岛,似乎在提醒孟章他今天要做的正事。他在院外望了眼没有骊的空屋,转身去了湖底的洞穴。岸上唯有一条去洞穴之路,也被解君指点过,说是质量堪忧,于是孟章连夜叫了人来修缮。
没有过多的修饰,却看上去牢靠素雅了不少。
孟章走在这条湖底隧道,很熟悉,却很孤单,若是能打散面前这道墙就好了,墙的那一头是等了十载的人。
孤独之人变幻出一株盛开的并蒂莲,轻飘飘地丢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