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终是下了定局,眼前的人已经不是昨夜那个可以被他骗的小孩了。
孩子的长大就很突然,一个白昼就是全新的样子。骊想着自己先前的无礼,这怕不是要秋后算账。
那大人正要作揖致歉,孟章却向后退了好几步,趁着两个白鬼没有反应过来,扯断了龙形玉佩的红绳。玉佩变成长剑,狂风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挡住了骊的视线,视线之外,在孩子轻轻一挥之下,白鬼被拦腰斩断。
“主——为何!”两鬼发出撕心裂肺地声音,身躯变成杨絮和落叶作伴。
孟章给了一句回答:“我本自由,枷锁何须有。”
这场荒唐的阵法,终于落幕。
骊透过漫天的杨絮,看到孟章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风渐止,孩子拿着变回玉佩的长剑,红绳断的正好。
“能修好吗?”孟章抬头看着骊,将手里的玉佩递出。
“能。”
孟章点了点头,他凑上去看着骊。孩子瞳孔的真诚不像是假装,更何况稚嫩的脸庞正无辜地望着心虚的大人,凤眼本性高傲,眼下却仰着看他人。
“怎么了?”骊有点心虚。
“除了地精,还有什么?”孟章这询问的语气,叫骊想起往事,那日就是偷了一杯酒,就被沉教训了。
骊后退了一步,他该怎么说?说是自己在人间找你很久了?正要开口时,孟章抢先一步堵了他的话:“不准撒谎。”
孩子的眼神灼烧着那大人的良心,骊蹲下身,将视线与孟章齐平:“说来你也不信。”
“你不说,我怎知道?”
骊笑了笑,他看到孩子的疑惑,将话术简略概括:“我找了你好久。”
“多久?”
“忘记了。”骊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在人间游历,为了防止被发现身份,八|九年就要搬家,就算走遍大江南北,就算将脚下的热土都丈量遍了,这人还是找不到。那一世心血来潮混了个军师,骏马上潇洒的样子是他没有体验过的,虽然掌声都是前面的大将军,但这样也算是沾光,就在这样闹着玩的心态掠过时,骊看到了人群里的孟章。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孩子颓颓的样子。
可惜神仙本就不能干预世人,更何况被贬的罪人,于是只能远远的望一眼,最亲密的接触就是拥抱。
孟章看出骊实在是说不出口,于是自觉换了话术。
“你怎么捉住那两个鬼的?”
“小伎俩罢了。”骊与孟章并排走着,他没有想叫孟章知道缘由,补充一句,“你叫我骊就行了,不必拘谨。”
孟章听出骊不愿意回答,也就干脆不在追问。
两人到了解家住的园子前,骊前不久刚刚来过有些不好意思踏足,更何况那番话叫人寒心,他没有脸面去见解君,于是把孟章送到了门口,告辞走了。换做平常,骊定会再进去,可惜现在只留给了孟章一个远去的背影,孟章看着人影没在绿色之中,竟然有些苍凉。
孩子在原地看着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斜阳毫不夸张的扫满整个白墙,那个慢走的背影孟章曾经也看到过,可是曾经看到过的就再也没遇到了。
孟章无意识的叹出一气,正巧被解君看在眼里。
解君的床榻正好在窗户口,她看到孟章在院子口发愣,尽力喊了一句:“孟兄!”声音很轻,因为沙哑的嗓音在作祟,也因为心里的后愧。
孟章听到这句微不足道的呼喊,他转过头注意到窗口的解君,回道:“来了。”解君住的院子里里外外都是高耸入云的树木,孟章看来看去,选中了院子外面的一棵,想要变出长剑,却想起已经交给骊去修理了。
他轻轻的喊了一声:“梁。”
梁像是鬼魅一样出现在孟章的身后,半跪的样子极其忠诚。
“有没有长剑。”
梁愣了愣正要开口,只看到孟章回过头淡淡地一笑:“你只管把剑给我。”
“是。”梁将自己贴身的长剑递过,就这样看着孟章砍下大树的枝桠,在这昨日还下过雪的天地之间,解下外袍,只留一件亵衣,孩子纤细的腰身暴露在寒冷之中。
“帮我一下。”孟章没法子系上这么多树枝,天太冷了,又近黄昏金乌落下之时。梁利索地帮着孟章系上,指腹碰触到小神君的脊背,感觉到明显的颤抖,这样冷的天,又有寒疾,他不自觉地多了句嘴:“神君没必要动真格。”
“你只管给我系稳了。”
“……是。”
“下次有危险时你先救解家两人。”
“属下遵命。”
孟章知道骊的实力,也就没有照顾到,既然骊可以找他这么久,那么修为并没有被贬而受损,不必他去担心。于是小神君负荆请罪,在雪地里朝着屋子走去。梁在暗处看着小小背影,他的小主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连固执的毛病都一模一样。
屋门被解满推开,他看到孟章这个样子,愣了一下,接着故意黑着脸说:“神君我要和你说说话,你……不能拒绝。”
小孩子严肃起来,气鼓鼓的。
孟章点点头也知道来意,回道:“好。”
等他示意了解满才敢走过来。
在夕阳穿过树叶间,阴影打在孟章的侧脸上,他站在树影之下,寒风开始鼓瑟衣袖,呼出的气渐渐被冷风凝固,但还是站得一丝不苟。
解满走到孟章前面,小孩子仰着头问:“神君可知我阿姊何人所伤?”
两人对视着。
“是我。”孟章回答道,冬之大寒冻不住少年人赤热的心。
“阿姊没有骗我……可是为何?”解满异常的冷静,只是再问缘由。
“我自会同你阿姊讲。”孟章解释道,“你在旁边听就行。”
解满不满孟章的回答,他拦住想要上前的孟章,软糯糯的声音不重不轻地挡在孟章面前:“神君莫要把我当小孩子看。”
“我没有把你当孩子看,可是先要当事人知道,你说对不对。”孟章意外着解满没有上来就打他一顿,心里想着既然解满都知道了,那解君肯定也**不离十,现在他不知道解君伤的怎么样。
结果看到解君的脸被绷带绑上一圈又一圈,除了留下的四个洞。
解君通过那可怜的两个小洞看到孟章五味杂陈的脸,笑着说:“酆都大帝说一定要这样包,哈哈,孟兄你看是不是很奇怪。”她隐约看到孟章似乎只穿了亵衣,于是定睛,才发觉来者负荆而来。
解家小子那里受得起这样礼数,她急呼:“孟兄!天寒,你把背上的东西撤了,小满!拿个暖炉来!”
解满当作小厨房路途遥远没听到。
孟章没有说话,就在解君床榻之前,一个全跪,把刚刚拿好药的解满吓了一跳,手里的汤药都洒了。
“我自知无法挽回……”孟章还没有说完解君堵上了他的嘴。
“孟兄!你做什么!你一个响头我是要折寿的啊!”虽然解君是在开玩笑,但这个响头真的不是她能受的,可她想要起身又被解满按了回去。见孟章还是没有起来,解满又不愿意动,解君叹了口气说:“孟兄是觉得对不起我?”
孟章还跪在原地,但缓缓直起了身子,树枝上的残雪开始化成凉水浸入亵衣之中,他眼神坚定:“是。”
解君很无奈,谁叫孟章回答的理直气壮,不给思索的时间她折中想了个法子。
“那孟兄给我拿个暖炉吧。”
孟章听出这折子台阶下,皱眉垂眸不想受。
“小厨房柴火也要用光了,对不对?”解君伸手朝着解满的腰一捏,暗示说,“孟兄都拿来一把了,就用用吧。”
“唔……”解满还是不甘心,他往旁边凑了点过去确保自己不会再被捏到,“阿姊!是湿的!”
“你个臭小子!”
孟章背着过错,双手撑着膝盖,因为腿已经麻了,身子便颤颤巍巍的,眼前还发着黑,他咬着嘴唇想要站起,那木地板的纹路都开始闪呼,捉起酸麻的腿,缓缓道:“我去烧火……”
解满看得没劲,翘着嘴笑话:“哼,我施个法就可以点着火。”
解君抡了一个枕木过去。
“阿姊!”
“等我腿好了,捶死你个小兔崽子!”解君又抄起旁边的书卷想要砸过去。
小砂锅正咕咕地怀着苦涩的汤药,孟章已经走到了小厨房,他解下湿透的树枝,将这个让他起身的借口,放到了脚边。
亵衣上的水在暖气的冲突下,还是好冷,冷到孟章想起了江南的冬。
那一场永冬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