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低,旷野的风很凉。
立足的天地竟生出怪诞之相。
展昭甚至怀疑这方世界不是真实的,否则怎会有这样离奇的事情。
可如果这是一场梦境,又为什么如此真实?
或许他从未清醒。
霎时间,仙人坠马。
白玉堂睁大眼。
他猝不及防被展昭扯落马背,坠入他的怀抱。
拥抱很暖,像深海。
可白玉堂没有回抱他。
错愕只是短短瞬间,他忽然领悟到这就是展昭的回答,并因此被彻底触怒,强硬地挣脱了这个拥抱,拉远双方的距离。
“展昭,你出门不带脑子吗!这代表什么你不知道?!”
年轻人浑身戾气。
他的目光近乎仇恨,像利剑、像刀锋,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展昭明显被刺伤了,甚至有片刻令人窒息的停顿,可短暂沉默以后他选择回避视线,却闷头靠近,眼见南墙生刺,他头破血流、怙顽不悛。
白玉堂喉头一哽。
“说话!”他硬起心肠厉声道,“哑巴了?”
展昭像被激怒了,倏然盯住白玉堂,喉头滚动着,出口的声音却沙哑难听:“我……知道。”
并只会更加破碎嘶哑:“我知道。”
天地长久的静默了,星月遥不可及,夜风吹动荒草,飒飒像夜幕的哭声。
白玉堂陡然闭了闭眼。
尔后,慢慢笑了。
“兄长。”他轻声说,“你莫不是,担心我寻短见?
“没必要。”
年轻人说:“我还没到穷途末路的时候。”
有云霭遮月,使四野失色。
“反而你我之间……究竟怨恨哪个更多点已经分不清了。
“我原来想,横竖到了这个地步,相互煎熬至死也无妨。”
就是拖着你,也势必要你也深陷泥潭,没什么是比活着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为什么?”年轻人变得困惑、不解,他望向展昭身后远方的明月,可眼里的世界开始雾色四起,它遮天蔽日,“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是——”
哪怕展昭愤怒、责怪,把形势弄得一团糟,哪样都好!——通通都好过他压下所有的情绪,温柔地讲一声:罢了。
罢了?
如何能罢了?
那明明是!——
……最,不可饶恕的伤害。
白玉堂心里疼得像要撕裂了。
他终于不能狠下心。
到此为止,白玉堂都仍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带着这个不堪的秘密体面地离开,往后余生、再不相见。
但是展昭怎么能……
怎么能……
这么轻易地击溃他。
自作主张是他,不告而别也是他。
明明从那个秋夜开始,他们间就该走到绝路。
展昭啊。
上苍待你何其不公,竟令你平生与他相遇。
长街很静。
明月在前指路,韩彰牵着两匹马,静悄悄跟在后头。
整条街只剩哒哒马蹄声与一些细碎絮语。
“……你会后悔的。”
展昭将白玉堂往背上托了托。
他知道自己不会,所以只是侧头轻轻贴住年轻人的耳腮,低声道:“累吗?可以靠着我歇息。”
白玉堂闭得紧紧的眼睫不由颤了颤。
展昭感到颈窝里又滚下一道滚烫的液体。
这使他嘴角下垂,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喉中的哽塞。
临近城东时,展昭忽然半侧了一下身。
韩彰意识到什么,立刻紧走几步走到近前,先细看两眼白玉堂,气音道:“睡了?”
展昭说是,“今夜,多谢二哥。”
“不必言谢。”韩彰轻声一叹。
今夜是他轮值,负责城西玄帝庙那爿。
展昭背着白玉堂回来内城没多久,韩彰便与他二人遇上了,没顾上下值回府,接过两匹坐骑的缰绳一路陪过来。
入夜以后城里非军情不让纵马,从内城西到城东,走了整一个时辰,先去报信的差隶已经把话带到,白福正打着灯,焦灼地候在梧厢巷口。
见到月下几道影子缓缓走来,白福立刻快步迎上来,要说的话在看清这场面后又马上咽回去,静悄悄在前面带路。
路是苔石条,两旁有浅苔,在灯影下一茬高一茬矮,墙后不知是谁家院,栽着木棉树,花期将尽,花落了一地。
主屋里,烛火挑得昏暗。
展昭坐在榻边,指腹轻轻抚过白玉堂眼下,带走一些湿意。
“我们……都活在真实里,是不是?”
已经沉睡的另一个人不会回答他。
白福还等在院里,见展昭掩门出来,便迎上前,指着亮着灯的东厢与展昭小声说:“请韩二爷在东厢歇息了。”
展昭颔首,问道:“你那里,有没有法子与卢家夫人联系上?”
“有。”白福不晓得展爷问这个做什么,但答得很干脆,“二爷有几只信鸽,岛上驯养的鸽子只认人不认地,不管卢夫人在哪保准第一时间送到信。”
展昭有片刻沉默,“你与卢夫人去信,就说……我有事相求。”
虽然以夜深路远为由留下韩彰,展昭自己却冒夜赶回开封府。
夜里禁骑,因此他没有带上他的坐骑,徒步之后成功让郎中诊出经络不畅、气血淤杂的症状。
这让郎中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无法想通为什么短短几天展爷的脉象就大相庭径。
但奔走一夜的南侠面色也委实差劲。
郎中不得不沮丧地确认,或许真的是哪里出了岔子,导致他先前得出错误的结论。
这实在有违他的医训。
对此,展昭只能在心中与郎中道歉。
到后晌,他求见相爷。
展昭的来意先让一旁的公孙策大感意外,忍不住失声追问:“多久?”
“少则一年。”展昭重复道。
他向相爷递上拟写好的辞呈,“属下与左厅林大人请教过,朝中没有请休一年的先例,因此思虑再三,来向大人请辞。”
相比起来,相爷就显得很镇定。
他接过辞呈,细细阅读展昭给自己找的辞官的托词后,才看向对方,确认问:“你决定好了?”
展昭说是,“五年前有幸相爷赏识,属下铭感五内,只是……”
他因此深感歉意。
“我如今已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
“迫在眉睫?”相爷问。
展昭颔首。
否则责任使然,他不会在继白玉堂之后立刻请辞,可一年长休没有可行性,两相权衡,他决定辞官。
相爷沉吟片刻:“与白贤侄有关?”
前后两天接连两封辞呈,纵使相爷不知情,也不得不多想。
展昭有短暂思索,“不全是。”独这一件,他没有隐瞒。
相爷陷入沉思。
他不免想得更多。
事实上,公孙策做的事瞒不了他。
相爷知道,白玉堂离京的这些月定不是为公事奔走,这中间存在他没能窥破的原由,致使先生决意欺上瞒下。
这一切变故,直指展昭失去记忆当日。
而源头兴许要早到令展昭身中烈毒的那个九月。
不——可包拯又否认。他望着展昭神情,心想:或许最根本的原来,要更远一点。
相爷没有追问。
他只是思忖良久,“说起恩情,该是本府欠你的。”
他遥想起往事:“从前我承你几番相救,你今日有决定,我本不能不依。至于什么赏识……”
“我不敢当。”
对于展昭,包拯其实始终有两分愧疚,“当年因为惋惜你一身本领不能为朝廷所用,所以我先斩后奏向官家举荐你,令你不得不在官场里周旋,我明明一直记得,旧年土龙岗上你讲过钟爱山野江河。”
展昭默然两息,原要说话,相爷已先道:“今日你决定要走,我本该弥补从前擅作主张,同意你才是,但是……”
包拯终于给出回应:“如果本府有法子能令你离京一年不受约束,你当如何?”
修马掌的牛师傅过府来给望岳修四蹄。
望岳是展昭坐骑,一匹盗骊,因为主人先后中毒又失忆,它也久住开封马厩。
因它性烈,寻常不肯人近身,这大半年光景过来,四蹄已长得十分厚。
牛师傅看得都吃了一惊,问白玉堂道:“上回还是与您的那匹小白牺一块儿上小人那铺子时修的吧?去年九月初旬。”
又说:“给展爷打蹄掌这么些年,还从没见他这么疏待自己的马儿。”
白玉堂没吭声
他着缥色春氅,攀膊束袖,正给望岳梳理鬃毛,目色疏淡,像正堕入一场梦,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一天后半晌的时候,短短下了一场雨。
白玉堂亲眼看见它降落。
伴随一声撼响九霄的闷雷,哗啦一下,大雨从四面八方泼下来,打落邻家树上最后几朵红木棉。
至此,春意尽去。
至和三年三月,谷雨。
展昭踏着一地四月雪走上游廊。
他是冒雨来的,因此衣下滴滴答答淌着水。
仆从在备浴汤,展昭便短暂在廊下停留。
煮茶的水已沸得不能再沸,白雾聘聘袅袅,穿过瓦檐、飘向天去,又眼看云层乍裂、天光初开,于是水雾瞬间坠下来,在西斜的日光里、始于银铫子细长的壶嘴,像要将一切都融成水、化作雾。
白玉堂初窥梦境。
他有一半意识是清醒的,因此能感知到有个人走到近处,很熟悉,所以他没有睁眼。
或许因为牛师傅两句话勾起回忆,白玉堂梦见往事。
浓云尽散,烈阳当空。
这是去岁九月,至和二年,秋。
他与展昭刚了结一桩差事回京,本有三日假,头一天一道给坐骑换下旧蹄铁,第二日里就匆忙中断短假。
李在安求上开封府。
事因是他的夫人,在枣庄登船渡黄河时遭遇匪徒,如今生死不明。
「李夫人娘家在方胜镇,因为高堂卧病,所以回乡探望,日前回返夫家时,特意绕路至京郊的净住庵,与李公子见了一面。」公孙策讲起前情。
李在安与他的夫人算是青梅竹马,少时毗邻而居,订下娃娃亲没多久,因家中经商缘故,李夫人便举家迁到方胜镇。
几年前二人奉父母命完婚,感情甚笃,今年因为春试小别数月,相互都很想念,李夫人是半道改的主意,绕道来了汴梁。
之后预备由汴梁往枣庄渡河到潘镇回蒲城。
至多两天的路程,本不该有任何意外,却哪里知道——
如果不是仍抱有希望,李在安也有死志。
公孙策几乎要小跑才赶得上展昭步伐,他尽量简洁道:「当时船上还有几家女眷,有附近的船夫称,水匪是凿穿了船,在沉船前抢走了钱财与几个姿色出挑的女子,径直入水逃走,水中功夫十分了得。船夫只来得及救落水的百姓,水匪去向他们也不得而知。」
二人经过镇湖石,没顾得上与擦身而过的同僚相互问候,「汴京段黄河流域已疏久没有匪患,此事惊动了相爷,相爷怀疑,这一伙是从别处流窜来的水匪,事急从权,相爷令韩大人同您走一遭。」
讲着,公孙策有些遗憾,又不无担心,「可惜蒋大人因公离京,否则擒拿水匪,当属蒋大人最擅长。」
蒋平在,自然最好,但不善水也有不善水的解决法子。
在府门意外遇见外出回来的白玉堂时,展昭心中蓦然有个计划。
虽然漏洞百出,但距离事发不过半日的当下,事关几位女子名誉,是那时最便捷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