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很明白自己斤两。
凭她的身家、地位,并不足以抵挡任何未知的“祸事”,救人是出自良善,但她不能因此将灾厄带给家人,所以她几乎立刻便犹豫了。
年轻人倒没有因此感到失望。
他自行坐起来,倚靠着状元楼冰冷的墙砖,目光淡淡向远天望过去,「你放心,我真没有寻死。倒是你……」
他转头,凌厉的眉眼忽然有点温暖,「这大冷的天,你衣着虽不富贵,但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怎么还独自出现在这里。」
李老夫人能看出来,他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
「我……」老夫人被问得语塞。
她总不好告诉人家,想寻死的其实是自己。
但年轻人显然也不想知道。
他扶墙站起来,顺手扶起李老夫人,又俯身替她拂去衣裙上的雪。
「回家去吧。」
年轻人后退一步,淡淡同她说。
李老夫人一时心都软了,「可你……」
「你放心。」他说,「我没想死。
「只是遇到一些事。」
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试探地靠近一步,最后轻轻抱了抱李老夫人,「我会迈过去的……祖母。」
轻飘飘的一个称呼,被风刮得残缺,老夫人奇迹般的听清了,也终于得以知道这名年轻人透过自己在看着谁。
她眼看着那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走进雪里去,渐渐消失在苍茫大雪之中。
「娘后来去找,再也没见过他。」
李老夫人在灯下静坐很久,回想当日的每一个细节,最后,郑重对李在安道:「如果你将来有幸见到他,记得代娘向他道声谢。」
“因为他,家母的病好了大半,郎中说,只要按时服药,迟早能好。”
如今身在开封府内,面对展昭与白玉堂,回想起来李在安仍然非常后怕:“拙荆故去,家母已是我唯一的家人,她若也去了……”
李在安几乎不能想象将来。
他恳切地望着白玉堂,“那位陌生人是家母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定然要找到他,想当面谢他,今生若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牛做马。”
白玉堂被注视得莫名,等意识到这目光的含义,他倏然觉得好笑。
“那不是我。”
白玉堂说。
李在安离开时多少有些失望。
没有见到真人前,他以为母亲描述的年轻人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可如今见到白玉堂,他不知道除眼前这位白大人以外,还有哪个人能撑得起母亲那样的形容。
但对方否认,李在安也只能相信。
然而展昭不是。
李在安转述里的那名年轻人,言行举止对展昭而言都太过熟悉,如果他当真有模样,必是白玉堂。
直到李在安远去。
他遥遥摆了摆手,消失在明镜湖尽头的月门外,展昭原是平静的神色,却在回头那刻,神情陡然沉跌下来。
“哪里受伤?”
展昭问。
他皱起一双剑似的浓眉,凝视白玉堂时,目中平和尽去,显得过分严肃,实令人觉得有些凶。
白玉堂却不会惧怕他。
他只是奇怪地看了展昭一眼,转而淡淡道:“我没有。”
“撒谎。”男人轻声说。
年轻人便一声嗤笑,“莫说我没撒谎,即使真有,展爷您待如何?”眼睫一斜,眼尾便乜出讥诮的弧度,“严刑拷打逼我招供?”
“我不问。”
展昭太干脆,几乎压着他的尾音答,令白玉堂的讥讽忽然无以为继。
“我……”剖白于他而言其实有些难,因此展昭稍作停顿,才慢慢道,“你不愿说,我便听你的。虽然我有些……担心。”
“有些”实则用得非常不恰当,何止“有些”那么少。
年轻人的眉头很轻地往下压了压。
但在异样被察觉之前,他退开两步,像忽然大发慈悲,“好吧。”
白玉堂说道。
他凝视展昭,“兄长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不好?”
末了,想了想,又亲昵道:“过时不候。”
让人无比心动。
展昭意识到他真正暗示的是什么。
他确实真的有很多话想问、想同他讲,关于分别以来、关于分别之前。可临到头,他却忽然闭了闭眼。
“罢了。”展昭道。
白玉堂不能理解,“为什么?”
他不是满腹疑问吗?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为什么要放弃?
男人有片刻沉默,“那件事……我仍然很生气,如果此刻问,我会克制不住。”
他望向年轻人,低声说:“我不想与你吵架。”
“等我……”展昭思忖了一下,“等我气消了——”他学着白玉堂的样子,轻声讲,“好吗?”
白玉堂猛地撇开头。
他拼尽全力才能不被负面情绪牵着走、不让眉头下压得太明显,喉头却因此哽住,令他心腔遏制不住颤抖。
展昭。
世上怎会有你这种……
怎么会有你这样……
白福轻轻叩门进来。
天近黄昏,梁院的主屋内没有点灯,因此有大半都陷在晦涩的昏暗里。
但白福还是很轻易看见后窗那儿坐的一个人。
里外的光影交错,使之像道天神手裁的剪影。
“二爷,您找我?”白福眯着眼睛找桌肚里的火折子,“天黑得太快了,小的紧赶慢赶才在掌灯前赶回来。”
白福终于将火折子拿到手了,然而下一刻,就被白玉堂的话吓得重新掉进黑暗里。
“收拾东西。”年轻人说。
他平静至极,像闲话家常,“去陷空岛,或回白家去,随你去哪,总之,收拾东西。”
白福一下懵了,嚎啕哭起来,“二爷你不要我啦?小的哪里没做好我改!我一定改!”
可白玉堂说:“我已向先生递了辞呈。”
他陷在黑暗里,让白福无法看出二爷的喜怒,因此更加恐慌,假哭都一下显得儿戏,“二、二爷……”
他磕巴了一下,“展爷知道吗?要不要小的去和展爷告……告个别什么的……”
白玉堂轻轻嗤笑,“自然要的。你去吧,顺道重新认个主,与他姓展吧,和展义做个伴。”
“不不不爷您快别说了小人知错了!呜呜白福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绝不敢生二心!”
白福生怕讲得晚一点都要被赶走,为表忠心甚至立刻着手收拾,可点灯闷头忙活一阵,越想越感到离奇,忍不住小声问:“二爷,咱们……真要走啊?”
“你果真要走?”
意外又不意外,听年轻人来道别,公孙策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这月余的时间,先生始终没能等到他来要回辞呈,心里已经有所预感,又始终不肯相信。
直到今夜,等来辞别。
“是。”白玉堂道。
他望向窗外逐渐下沉的苍茫夜色,歉然道:“我知道朝中辞官事宜繁琐,不是一封辞呈能了的,但我……”
年轻人笑了笑。
这让他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让公孙策恍然觉得,这只怕会是最后一面。
“临走还给先生与大人留下这么一桩麻烦事,委实对不住。”
先生忙压下怪异的错觉:“哪里,不麻烦,相爷那里……”
“我已与大人辞别。”
公孙策再无法说什么了,沉默着,最后道:“那,学生愿你,前路坦荡。”
白玉堂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可公孙策坐立难安。
他回忆这场短暂的谈话,总有挥之不去的异样弥漫心头。
然后又想:展昭究竟知不知道?若不知道,他去讲,会不会被嫌多管闲事?
先生活像被火煎焚,折腾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顾不上被带倒的椅子便匆忙闯入夜色之中。
白玉堂走得还不远。
西城门外一里地,官道两旁是旷野,山林皆远,所以夜幕极低、星海极近,仿佛触手可及。
或许他也在希望等到些什么,所以在听见身后熟悉的马蹄疾行声时,他催停朱碧,慢慢地,挽缰回头,望向来人。
南侠到跟前下马。
他阔步上前,没有笑也没有动怒,只将一个包袱与几日干粮牢牢系在朱碧马鞍两边,尔后才抬头,迎上年轻人诧异又复杂的目光。
绿林中人对锦毛鼠的性情评价,褒贬不一,唯有他相貌,见者没有不赞叹。
在这个天幕比树还低的旷野上,星海与月近在咫尺,年轻人曲着单腿盘坐马鞍上,便是一幅最瑰丽盛景。
展昭将铭记于心。
他温言道:“别忘了给我写信。”
白玉堂感到心头轰然塌陷。
他艰涩道:“就这样?”
展昭说是,“我不拦你。”白玉堂本该属于无拘无束的远方。
纵使这次重逢,他好像变得沉重,像鹰隼意外被暴雨打湿双翼,“只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就好。”
白玉堂眉头剧烈一颤,像要哭泣,展昭啊,你究竟知不知道……
可他很快笑了,“展昭。”他轻声道,“从前学的叩脉,还记得吗?”
那约是三年前,为了一桩要案,展昭曾扮做医倌,临时抱佛脚与公孙策学过一些粗浅的问诊之术。
展昭记性不差,虽然不解对方何以有这样一问,仍然点头说:“记得。”
白玉堂便伸手给他,“考一考你……好不好?”
展昭胸腔内疾跳起来。
他立刻想到合昏散。
展昭本以为如今白玉堂好端端在自己跟前,便意味着合昏散已没有威胁,不论如何他还活着就够了,未来还长,总有恰当的时候让他来问。
可这是什么境况?
南侠使剑的手本该最稳。
而如今几近颤栗地迅速搭上年轻人的内腕,像一位风烛残年的剑客。
尔后,恐慌冻结成无法理解的空白。
……?
这样的脉象,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健康的男子身上?
他近似求证地又仔细看对方的面色,年轻人没有痰湿与实热的症状,晚飧是两个人一起用的,他也确定白玉堂没有积食。
可为什么?
是哪里出了差错?
展昭陷入混沌,仿佛那是天地颠覆的奇景,但这不妨碍他在一团乱麻中笃信,白玉堂忽然这样要求,不会没有缘由。
年轻人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
他要消失了——有这样令展昭颤栗的错觉。
因此几近本能的,展昭改触为抓,牢牢攥住年轻人的手。
“是我……诊错了?”展昭喉头发紧。
白玉堂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你是对的。”
展昭仿佛顷刻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茫然真实地展现在他眼中。
白玉堂浅淡地笑了笑,“很荒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