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快马离京。
在黄昏前经过枣庄,直达邻近的柳镇。
黄河上有水匪的事还没有传到这里。
镇上一派祥和繁忙的景象,渡口还有渡船在招揽生意,韩彰乔装后去渡口走了一圈,带回这个信息。
「已谈好了,挑的最大那艘楼船,申时末启程。先有一队商贾上了船,我打眼瞧着,吃水颇深。」
吃水深,又是商队,九成九有重货。
展昭说好。
但韩彰至今都心存疑虑,「水匪最是奸滑难捉,你在打什么盘算?」
在南侠回答以前,先从内间走出来一个人。
是一位陌生的姿容文秀的男子。
他着群青渐层的交领广袖装,颇有魏晋风流的雅致,着装是很寻常,但其中最要紧的是——
他走出来,骨骼随他走动一寸寸缩得娇窄,直到转身驻足,向韩彰望去。
分明一位身形高挑、容色冷淡、雌雄莫辨的女侠客。
韩彰一下子瞠目结舌。
展昭适时道:「水匪狡诈,一旦入水,非蒋四弟不可擒获,因此,你我需得有人引路。」
一瞬间电光火石,韩彰想通关窍,登时拍案而起,「不成!」
金钱与美色,水匪明显只贪这两样,如今金钱已在船上,而美色——
二爷极端反对,「你明知五弟不会水,你怎能!」
「我能。」屋里第三人讲。
他虽有陌生的容貌,却有两个人都熟稔的声音,与这副模样格格不入到无比违和,「二哥,你宽心。」
他的言辞笃定且无畏,以至于韩彰更迷惑,几度怀疑眼前人面具下的真实身份。
韩二爷非常清楚,他的义弟明明最是畏水。
韩彰困惑不已,但他没有时间追问缘由。
离登船还有一段时间,三人必须就计划推演几遍,好缩小失败的几率。
但听得越多,韩彰越是沉默,到末了,还是问白玉堂:「熊飞要你一道前来时,你就猜到是什么打算?」
白玉堂说是。
韩彰有片刻失语。
当时在开封府门处,韩彰在场。
展昭简明扼要,哪怕一个多余字眼都没有,在韩彰还没有对策的时候,自己五弟竟然已与南侠心照不宣。
这之前,二爷还意外得知他们那为世俗所不容、难以宣之于口的……
韩彰心里很复杂。
他忍不住问:「从前办案时你们也常这样,扮做……」这个词变得很难讲,韩彰嗫嚅,「扮做……夫妻?」
展昭不料他这一问。
沉默了一下,纠正道:「兄妹。」
二爷一愣,一时很尴尬,又莫名松了一口气,这瞬间倒让他突然想明白缘由,「因为私盐的案子?」
这已是一年多前的旧案。
由盐商贩的盐吃死一名布衣、而引出的贩卖私盐的一桩要案。
当时是展昭与白玉堂前往侦办,暗访时被窥破乔装之下的真实身份,使得这桩案子至今没能彻底告破。
据一名来不及撤离的喽啰招供,他们曾被吩咐要重点留意所有成对出现的、配有刀剑的男子。
那是几年来他二人唯一一次出师不利,便被庞吉当做把柄,用以攻讦相爷。
「难怪……」韩彰喃喃自语,「难怪那时五弟忽然要与老三学缩骨术。」
白玉堂淡淡收回打量韩彰的视线。
他侧目看身旁的展昭。
男人正最后一次检查信号弹的腊封与包裹它的肠衣,好确保信号弹在入水后仍能正常使用。
实际上,由始至终,韩彰与公孙策都有一件事猜错了。
展昭亲自将三枚信号弹放入年轻人的袖囊内,又查看他小腿绑藏的匕首,才目视他,认真道:「谨慎行事,注意安全。」
他始终是内敛且含蓄的,只看他行为,没有哪处不守礼。
白玉堂点头说好。
他们全都猜错了。
年轻人闭目想。
黄河汛期将至。
入汛之后,黄河水势更凶,历年每到这个时段,黄河流域就会先后禁航,南来北往的商贾都想赶在这之前渡河,如果等到汛后,期间的损失很大。
这不是商贾愿意承担的。
因此这几日,河上的渡船半数以上载有货物,水匪不会放过这些钱帛。
眼下相互抢的都是时间。
已在枣庄犯下第一起,水匪便要趁官府还没有反应过来前将利益最大化,入汛后,官府就再没有可能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伙匪盗近年来从未失手。
可他们绝不会想到,有前锋快马抵达,甚至会由自己、亲自带回一个官府的“锚点”。
信号弹比预计的来得还要早。
它悄无声息炸开在匪窝上空,几乎映亮半个夜幕,使星子都黯淡。
河上航行的官船收到信号,在朝目的地全速航进时,匪首也刚薅起一个水匪的衣领子暴怒质问:「谁发的信号弹!」
火光冲天。
这是一片藏在菖蒲深处的野地,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罪恶在这里肆无忌惮。
年轻人单膝跪地,紧紧摁着这名女子不断冒出鲜血的创口,可她太果决,没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野地被划分出好几个区块,致使他寻找到她花费了一些时间。
就晚上这么一点——
「李在安还在等你。」
白玉堂说。
他顶着假面,做女子清冷嗓音,目光很淡,令人无法看透他。
渐渐感到冰冷的女子呛出更多的血,她听见自己夫君的名字,眼中明显绽放光彩,可它转瞬即逝,湮灭成悲伤。
她望着面前秀气又冷漠的“女子”,吃力道:「告诉……告诉夫君……妾身已配不上、他。」
她短促地吸了口气,「下辈子、下辈子……」
戛然而止。
这口气她终究没喘上来。
白玉堂明显愣了一下。
他放下已经死去的女子,想了想,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让她不至于太狼狈。
但实际上这身被撕扯得不成样的衣裙委实不能遮掩什么了。
年轻人就将自己的外袍借她。
最后扶正发簪时,手指不受控制地突兀一抖,然后,白玉堂狠狠地一拳砸在泥地上。
泥星四溅。
这畸形的世道……
回头那一刻,周遭的烈焰像也烧进他眼中。
官船靠岸,差隶四处搜捕水匪。
展昭一路拿人,一路找那年轻人。
直到沿泥沼进到深处。
先是漫天火,后是其中三重雪。
烧得通红的柴炭被挽出一道漂亮枪花,在身旁火上一蘸,行云流水,炽烈胜夏阳。
再一反手,白玉堂干脆利落将柴火捅进匪首的喉咙里。
肉被烫熟的滋滋声音伴随白烟,从水匪口中连窜冒出来,他抽搐、像骤然离水的鱼,濒死地挣扎,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配不上?」
透过那张文秀的皮囊,展昭看见其中最淡漠本相。
他目睹白玉堂直起腰,居高临下,轻蔑地、鄙薄地看着匪首:「尔等杂碎,最不配活着。」
黄河汛期在隔天如期而至。
十六名水匪落网后已在当夜押送汴京,余下几条漏网之鱼,两岸官府还在全力搜捕,唯一难办的,是几名无辜去匪窝走了一遭的女子。
先生的来信里,光是寥寥几个字就写满无奈。
「他们对女子不宽容。」
因为汛期,连同展昭等人在内的十来个开封府军吏暂时被拦在黄河对岸。
他们落脚在潘镇的驿站,日日夜夜能听见没来得及送往汴梁的一个少女的哭哭笑笑。
她正逢大好年华,却因为这场变故而深陷疯癫,甚至家中无人肯来认她。
「清白这东西,真一文不值,何必呢?」
这个曾与白玉堂在一艘楼船、一道被掳去的女子说。
她有十分娇艳的容貌,柔若无骨地向南侠一靠,便媚色天成。
一位是高大魁梧的官爷,一个是玲珑妩媚的佳人,外人眼中,很是登对。
可展昭面无表情。
他垂目,严厉看向罗彤云,女子没有收敛,变本加厉顺着男子手腕抚上来,对上南侠严肃里隐藏的威慑,终于不敢再进一步。
「无聊。」
她柔声嗔怪,「展大人,您剿匪归剿匪,却打扰到奴家寻欢作乐,总要赔偿奴家的。」
展昭没有耐心与她纠缠,「罗姑娘,自重。」
自重?
在绝对实力的诱惑面前,罗彤云不认为自己需要这种可笑的尊严。
因此她一点没有收敛,甚至软言引诱:「展大人,您心善,眼下奴家不幸遭仇家追杀、身受重伤,您若肯与奴家一夜**,奴家保证,定不会叫您失望。」
展昭没有立刻回答。
像是被缠得心软,无可奈何放下手中公文,反拿住罗彤云手臂。
罗彤云一愣,霎时喜出外望。
她误会是南侠动摇,因此很是惊喜,却不料会听见对方低声道:「对不住。」
什么对不住?
下一刻罗彤云就知道了。
她尖叫一声,骤然被一招小擒拿摁倒在地,以十分屈辱的姿势被结结实实压制在地。
连门外刚迈进一条腿的白玉堂都惊住了。
「展熊飞!」罗彤云何曾这样狼狈过,「你是不是有病!」
她侧脸紧贴着地面,模糊瞥见门外那个人影,意识到来的是谁,顿时又恨又难堪,口不择言:「你倒是钟意她,人家可不见得把你放在心上!一口一个兄长,讲得好听是敬你为兄,扒开来看还不是吊着你?分明不喜欢你却舍不得你待她的好!」
讲着,罗彤云冷笑一声,「这手段心计,可不逊于青楼妓馆的女人!」
展昭皱了皱眉,「青楼……」他显然在细想罗彤云的这番话,尔后,却语出惊人。
「你在诋毁我的妻子?」
罗彤云被这话砸得思绪空白。
「妻……妻什么?」她甚至反应了片刻,「你不是至今未娶?」
要等的人就在堂外,展昭不意与她废话,只郑重警告:「罗姑娘,望你慎言。」
他拿起被妥帖放置在一旁桌上的公文,向门外阔步走去。
罗彤云无法接受。
她呆呆地坐起来的,不断回想那名“女子”与南侠间的举止,如果忽视南侠的目光,他们同寻常的友人没什么区别。
怎么可能会是夫妻?
罗彤云咬着指甲。
双身长寿。
江湖人这样称呼罗彤云。
这不是什么好名号,但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事实如此。
身为江湖上异军突起、无师门来历的一个武修,她的功法相当邪门,无法依靠自身习武,只能借与高手欢好来提升功力。
相传,遭她毒手的武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境界倒退事小,终生无法登顶武学巅峰才是一等的灾难。
真假如何,罗彤云自己也不知道。
横竖用过就扔的东西,与她没什么干系。
这一回重伤逃命,半路在枣庄听闻河上有匪,于是当机立断转道柳镇。
这是她的机会。
水匪是送上门的好养料,借她疗伤之余,还能借以隐瞒自己行踪。
虎落平阳,这原本已经是罗彤云一退再退、不得已的最低劣选择,不料也能被开封府的人搅和了。
但上天待她不薄,竟让她遇见南侠。
如果顺利,她不止内伤能愈,或许还能趁势突破到心法第五层。
届时任你什么追杀令……
罗彤云渐渐沉下脸。
她冒着会被仇家逮住的风险留在潘镇,其中利益自然非同一般,如果只是一方单相思倒就罢了,可是妻子——
罗彤云皱着眉,仍感到不可思议。
从没有南侠已经婚配的消息,这样一个江湖,大凡一点风吹草动,不可能没有一星半点流言。
他怎么凭空多出一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