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道,“大概是小人不知那大破宫殿,那姑娘进去时便不高兴。反正那公子跟她出来,不许小人回划,他力气比那姑娘大,拧倒是拧赢了,人家却生气了。那公子又哄她,让她看在他腿断了的份上,别生他气了,平……”
他大概不好意思学人叫得亲热,“他叫那位姑娘小名儿,说他真不许她来,又何必拖着残腿跟她跑,不过是要她别着急,谨慎些总没坏事……”
季千里颔首。
“……那姑娘看他断腿,似又不忍,那公子又去拉她手,说他不该说不去找人,她近来似乎总躲着他,同住一院儿也不大理他,一路上也不肯跟他说话……那位姑娘美是美,脾气可真忽然,小的听他语气只像在玩笑,没什么怪罪意思,她却又气得厉害,说她有什么好躲,早叫他别来,是他自己非要来,住了多少银子都给他,他的腿往后也都赔给他。”
季千里叹了口气。
那汉子亦叹,“那位公子忙说他玩笑的,说腿很快便会治好,叫她别放心上。那姑娘这回却没那么好哄,说他是玩笑,她却说真的,她一个人足够了,叫他最好现在就回去,又说往前的事都多谢他,那什么婚事却别再提了。这时就有个粉衣姑娘来劝说外头风大,让他们进去歇息,似乎怕她把那位公子踢下水……那姑娘当着她也一样说,要和那位公子一刀两断,叫他以后别再找她,把她忘了最好。”
“……”
“那粉衫姑娘看着尴尬,也就进去了,小人也想找个地方钻进去,可惜还要划船。”那汉子憨憨一笑,“那位公子勉强笑说,何必动不动扯到这事儿,他又没逼她,她何必这般多,多什么鼻人?那姑娘一下又怒道,她生来就多什么鼻人,她——不知她说的是谁——倒是不多什么鼻人,还急着嫁他,他当日该早看清珍惜。”
季千里微皱眉。
“小人只见那位公子脸色越来越难看,声也低了,说够了罢,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让她先进去休息,改日再说。那姑娘又说,改日也不用再说,她说的再真不过,她不能和他一样当什么都没发生,每次看到他,她就会想起什么江什么,死时是怎样看着她,说她今生都忘不了……总之,那位公子没等她说完就进去了,直到上岸他才出来,也再没说话。”
季千里又叹一声,“……苏大夫一定很伤心。”
“是啊,小人看他对那位姑娘倒是再好不……”那汉子一顿,“那是个大夫啊?那怎么自己还断了腿。”
季千里不语。
“总之小人看他也是伤心。哎,小人是不知有什么恩怨,也还没娶过老婆,可村里从没见过这样霸道姑娘,简直就和王大爷常说的什么,‘顺我昌,逆我亡’的官老爷一样,她后来发现小人偷偷看她,先惊了一瞬,又瞪小人一眼,说要把小人眼睛抠出来!”
季千里看他眼睛好好的,里边儿却满是惊恐,尴尬道,“对不住。她是吓唬你,其实她心地很好,就是嘴巴不饶人。近来又遇到许多坏事。”
那汉子摆手道,“小人不敢怪罪,不该小人偷偷看时,发现那位姑娘在流眼泪……”
“啊,她哭了……”
汉子点头,“哎,既是遇到不好的事,那也难怪了,您公子认得她,顶好追上了劝劝。”
季千里缓缓点头。
他没见过苏溪年和季平沙吵架,因他总是驾轻就熟地顺毛捋,平沙的气压根儿生不起来。他也不知他们从前如何相处,有回牡丹嘴快,说平儿姑娘和公子有些生分了,他也没瞧出什么不妥。
而今看来,江月茹之死究竟是根刺,性命关头二人只要清白和活命,甚可为对方舍命,事后想到一人因己而死,心中如何不愧疚?
苏溪年嬉笑惯的人,一次也曾问他,似江月茹这般,是不是只能来生偿还了?后来又说,还是不要遇见他了,那她想必会快活一些。
季千里曾想,他的痛苦或许不比她父兄少。平沙无论如何不该拿此事去刺他。
可重逢最初欣喜过后,她也不如从前活泼了,那更是短短数月历尽家中之事,又亲眼看江月茹一瞬生死之故——他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正因如此,言语何其苍白,只能由时日抹平罢了。
此事一旦细想,便是那时兄妹俩敞开心扉时所说,都是他的罪过。
若非因为他,她现在还在府中受尽宠爱,每日只操心去哪玩,不会遇见苏溪年,也不会遇见江月茹;倘若她和他毫无干系,别人也根本不会害她。
他算不得重情之人,对这人是独此一个,过往爱恨恩仇将他们紧绑一处,再如何分不开了。虽曾痛苦万分,也还是情愿要这痛苦。对季平沙,他却只盼她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宁愿她从始至终和他没有干系……
越东风握着他手,“人各有缘,她便不是你妹妹,遇不见苏兄江姑娘,也会遇见别的什么王公子李公子,别的张姑娘刘姑娘……不管她做什么人,一样有贪嗔痴,生烦恼怨。”
季千里微摇着头,“那也不似这般腥风血雨。”
“那也说不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富贵人家的女儿,多的是困于宫苑侯门,少则忍妒含怨,委曲求全,多则一步不慎,性命不保。做寻常百姓,每日讨口生计,挨鞭受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世如此,人心如此。我看她倒是坚而不脆,比寻常女子要多几分决心。”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他还是第一回听他这样说。叹道,“她就是决心太大了。”
“好了,”越东风道,“你只是她哥哥,腿长在她身上,你又舍不得把人绑起来。”
“是不能绑么,”季千里靠进他怀里,“幸好就是这两三日了。”
“原来那是公子的妹妹……”那汉子恍然,更尴尬万分,“这……公子……小人……”
“没什么,你又没说她坏话。”
“公子是个好人。”
他见二人靠在一处,又握着手,比先那两个还亲密,心里怪怪的,又不好意思多看,“至于这位公子说的,别的小人没听懂,什么“挨鞭”“鱼肉”小人倒知道。”
二人把他一望。
“就说咱们在这渡江,给官府知道了,也要来按份收银,当初李家老三不给,被那官老爷一鞭抽进了江里……一鞭鞭打过去,起又不敢起,逃又不敢逃,不动就沉下去死了,只好在水里扑来扑去,可不就跟个大鱼肉一样。”他满脸风霜,风霜中夹着酒色,说时又比又划,二人也跟着一笑,越东风道,“兄台真是乐天人,酒是好东西。”
“那是!那是!”那人遇到同道中人,险些要拍起手来,“不乐天怎么是好呢,跟官家老爷作对么?那是活得腻了。佛家又不许人自毁,来生要下地狱的。那也只有多喝点儿。”
“既要下地狱,一个人多无聊啊。”
那汉子一愣,像是被他语气吓到,季千里轻轻一笑,“他玩笑的。”
“是啊,我玩笑的。”越东风道,“兄台,这是银两。”
这时他们已到岸边,那汉子见他递来一把金叶,老实道,“那位姑娘已然给了许多……您二位的也都够了。”
“不只为渡江,在下是想请兄台喝杯酒。”
信里只言重聚,但不明时地,船家路人即便说了是往金陵,也需得先从偌大城中先寻那“大破宫殿”。
原本这大破宫殿别说生人古怪,便在金陵当地人也都是头一回耳闻,然一夜之间,茶楼酒肆,官府学堂,赌坊码头,烟花巷中,这大破宫殿俨然已成金陵城古已有之的一桩神迹,谁要不知本地有个大破宫殿便是耻辱。
据人言,宫殿并非真宫殿,而是其中藏了天下至宝,得此一物,什么宫、殿唾手可得,因时日久远贱称“破”,故为大破宫殿。
那宝藏则各有说法,有说是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有说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有说是称霸天下的盖世武功,有说是河清海晏的治世之略,有说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绝代佳人,也有说几者皆有……
被问起,答的人也都头头是道:
说盖世武功的,那是刻于玄武湖底——问武功如何刻在湖底?答曰:自古世外高人岂与凡夫一般,既是绝世武功,如何让人轻易求得;
说治世之略的,那是在鸡鸣寺里——问何以要去寺中求治世,答曰:孟子云仁者无敌,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治世藏于慈悲,正在此理;
说稀世珍宝的,那是在栖霞山上——问何以财宝散在山中,答曰:积财犹如攀山,这般浅显道理若还不懂,也莫说笑寻什么宝了;
说绝代佳人的,那是在天生桥下洞壁中——问桥下只有水,哪儿来的洞壁,答曰:有眼无珠,何见佳人?
说仙丹妙药的,那是藏在钟山紫云洞中——这般朝烟暮霞之仙居,说能得长生之药,倒没人问了。
一夜之间,金陵城内皆为利往,外地来客有的一头雾水,依旧趋之若鹜,有的满口质疑不信,踌躇不定,问从前怎么没听说,突然冒出这么多宝藏来,也有的坚称不找宝藏,要找的是两个白衣少年,或是六个整整齐齐的小子,或是一个方圆脸江湖中人,又或是干脆问越青天的。
本地有的哼一声作答,端的是爱信不信,有说亲眼见过藏宝图,作于方寸绢布,若非神仙高人,绝不能有那般妙笔,也有的说什么白衣少年、方圆脸、整整齐齐的小子,找宝的七八十个白衣少年也有,一百个方圆脸也有,六百个整整齐齐的小子也有,也有人说的确不必再去,宝已被人寻走,巴不得别人不去。说不得都跟随一看。
有的一待数日不走,也有的去了此处,一天半日没找到,又去彼处,来回往返。
季千里站在客栈窗边,教城中人来去看得一愣一愣,“我还以为只是名字要紧,原来财宝长生、武功治世、美人姑娘更要紧,这里的人也全都信了。”
“酒色名利,有情都贪,”越东风笑了一声,“全信当然不能,不过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求在我者,不信也得捕风捉影,是不是?”
这事儿便是他们在船上所说,想那众人既已知晓了金陵,就差寻个大破宫殿,那就看人家一念之间了,既然他们爱让人猜,索性先多弄出几处,等再冒出个新的,听者见过几个假的,说不得要多个问号。
季千里想了想,若非亲眼见他把那汉子叫上岸,让人喝得半醉间亲手画了五张图,外提五句诗,半真半假地说了几句话,恐怕自己也会信几分——那些问答本非出自他口,尽是人家口口相传时添油加醋,譬如说那财宝的,传着传着便成了越家昔年留下,金玉埋山,富可敌国……
虽和旧事没一点儿干系,他也不求这些,但若只知个大破宫殿,又听见个越字,又见那画那般传神,那也忍不住要去瞧。
他不知那汉子喝了酒稀里糊涂的,见昏光里站着个白影子铺纸研磨,落笔作画,便喃喃念着什么神仙,醒来手边什么也不得剩,满心都是找人找图找宝。但问王大爷,他老人家比他还要糊涂,苦口婆心劝他少喝点儿酒,弄得此人愈不知真假,一听谁说见过图,便追逐去,说是真是真,他梦里见过,是神仙所画……无意中倒帮了一忙。
想平沙已从底下经过两回了,连空流、圆能等后到的也都寻去,究竟只让人跑跑路,无伤大雅,季千里终于松一口气,“嗯,等他们找着,我们待会儿去了真的‘大破宫殿’,再出来就好了。”
“这下高兴了罢。”
他点着头笑,走回越东风身边,见桌上勾笔成画,墨香四溢,转过去细看,“你画好……”脸上微一红,“怎么……”
越东风从身后搂着他,下巴搁人肩头,一同看那画上少年,笑道,“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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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