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除却江风卷涛,却无半分响动。
蓝裘少年道,“可是越公子到了?”那女子又噗嗤一声,惹那少年怒道,“你又笑什么!”
“奴家想不管是不是你的越公子,这人一打,那是着急被人知道啦。这什么大破宫殿既在江那边,比起这头抓瞎,何不过江一看?”
那青年见高手不应,那汉子也迟迟不醒,微一思量,“不错,咱们先到下游,沿路必还有船只。”
一探手将那汉子提上马背,又把锭银子放到那船家手心。
他动作看来轻轻,那船家却不知怎么险些后栽个跟斗,慌张撑着地,没好气道,“走就走,使这大力做什么。”
那青年愧道,“您请起。”忙把人扶好,作了个揖,率众人往下游走。不时回头看一眼。
见一行人吵吵嚷嚷离去,季千里皱眉,“怎么突然又来人告诉他们……他们把人带走了,这可糟了。”
“他们要找方兆海,人家也想被找到,这也算情投意合……”越东风悠悠道:“嗯,大破宫殿,果真是个大破宫殿。”
季千里本愁着呢,闻言瞥他一眼,“那位燕公子和宝夫人也是要找他?”
那岂不就是待在扬州的江初阳、燕凌、花茕等人?今日却又多了宝夫人等。
那燕凌“越公子长越公子短”不假,宝夫人更满口“相公”来去,他一点儿也不想见到她,越东风勾了勾唇,又凑来吻他,“怎么好像有点儿酸酸的。”
季千里跟他相处日久,也知他指自己吃醋,就势咬了一口,“不是好像,也不是有点儿,就是很酸。”
“哎呀,你也会咬人啦。”越东风把住他腰,低低笑,“酸什么,别人都是胡说八道,拜堂我只拜这一个。”
季千里哎地一声,“如今反倒想快一点儿。怎么偏要约在腊八呢。”
他最先听闻旧时旧地,满心是不想来,以为不提便罢了,如今玩乐过了,一心想回去成亲拜堂,便嫌日子慢了。
越东风无所谓道,“大概是因为那是桃女的忌日,也是他父子俩每年唯一吃饭的日子。”
“……忌日?”季千里连吃两惊,“唯一?”
“是啊。”他摇头,对他记性实不敢恭维的模样,“我不是告诉过小师父,越青天很厌恶他这儿子。除了这日,他平日是不见他的。”
季千里怪道:“既厌恶,又怎么偏偏在她忌日来见,又说什么团圆呢?”
“因此他是个疯子么。”越东风十分不屑,“越无涯偏又蠢,愈如此愈盼这日,旁人道他如何威风,不知没他父亲召唤,他连他住的地方都不敢去。”
季千里啊地一声,“那你爹爹……嗯……越先生他……”
“你什么都可以说,我又不会生气,”他冲他笑笑,“你觉得他可怜是不是?”
季千里点头,“不过他错得厉害……哎。”
越东风捏他鼻尖,“不许你给个死人叹气。”
季千里知他并不喜提此人,便不再提。虽不愿这些人跟来,究竟前些日欢娱不假,如今也还躲在暗处,心境比在扬州好得多。
“我真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了。要说坏心,像要给我们好处,要说好心,又害死那么多人。要说要别人想去,又不干干脆脆地说何时去哪,要说不想,偏又让所有人知道。”
越东风哎呀一声。
“你若当真知晓了他们在想什么,我可不跟你好了。”
“好罢,好罢,我不去猜啦。可这下船都坏了,我们也过不去了。”
越东风道,“等等好了,人家要我们去,总不会船也不给一条。”
季千里又“嗯?”地一声,“那是方兆海弄坏的?”
“他巴不得我们都去,坏来做什么?”
“故意让别人猜出江有古怪么。”
“那什么杨兄先都说了江那边,人家本就要过江,何必多此一举?”
季千里想了想,点着头,“那这人看来还是知道了别人要去,不想让他们去……诶,那他岂不就跟白衣裳一样,是个好心人!”
“好心人,不过办坏事,罢了,别想了,至多明日船也就来,”越东风看着他,眸中微动,“今日也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睡觉好不好?”
这“找个地方睡觉”近来时常听见,和他目光一撞,季千里登时神思乱飞。正要昏庸地随他走出树林,那前方又一阵车马叮当,两驾马车自上游驶来。
车马飞快,一到江边,当先跳出个黄衫少女,紧接着是一个赭衣小姑娘,见人他微一惊,后又无奈,又感心虚,越东风捏了捏他手,无声笑了笑。
大概众人消息也都差不多,没两句船家王大爷便摆手,“没见过,没见过。”
黄衫少女恼道,“我才问两句,你怎就知没见过!”
“你们之前已有一大波人问了,船都坏了,人家都往下游去了。”
那少女望向破船,气愤不过,“究竟谁这么讨厌!阿笙,你说是不是你师父?”
那赭衣姑娘道,“师父好像真有这么讨厌……可是不对,师父要是过了江,又怎么跑来打这边的船呢,难道还特意再回来一趟?我可不信他有这么勤快。”
那车上又被抬下一个紫衣公子,也嗯一声,“他们有心隐藏行踪,这人打船反漏了形迹,应当不是他们。”
那少女别开眼,“走罢,我们也快到下游。”
那公子笑笑,“平儿,你别心急,我看他们或许还没过去。”
那少女一怔,“为什么?”
“虽还不知方兆海究竟打什么算盘,我看此人必是盼大伙儿都去的,怕是见越兄跑得没影儿才叫人来提醒。他既要我们去,又何必再打船?”
那少女哼的一声,“就算不是他打的,又跟他们还没过去有什么关系?”
那公子折扇一张,看着江面,“这船破的时辰太巧。乍看是拦我们的,但杨掌门逃回来,昨夜还只爹和江家知晓,又没张扬,这打船的怎知我们今日要过江?”他顿了顿,“怕他不是来拦我们,是来拦他……”
“喂!喂——!”忽听那赭衣姑娘冲江面大喊,又喜道,“平儿姐姐,快别说了,有船来了!”
季千里往江中一望,果真已有条木船飘来,黄衫少女大喜,急忙跳起来跟对方招手,对方也回应喊叫。
大概知人在等,那船家如有神力,划得甚快,一下船便道,“怎、怎么回事,王大爷,听说这边儿一早船坏了。”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穿得破烂,不过脸上笑呵呵的,看来十分淳朴。王大爷没好气道,“天杀的贼坏我船,倒了八辈霉。”把人一望,“你怎么过来,酒都没醒,别把人家公子姑娘摇到江里去了。”
那汉子脸上果真有些红通通的酒气,不以为意道,“这点儿算什么,喝点儿划得更快。您也别恼,您不是老说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兴许船坏是救您一灾。”
“别说啦船家,快先拉我们过去罢。”那黄衫少女催道。
“且慢,”紫衣公子扇子一拦,“这位兄台,谁告诉你这边船坏了?”
那汉子打了个嗝,“样子没瞧清,不过听见谁说了声,小人过来一看,果真就是了。”
那少女道,“啰嗦什么,过去再说!”
“平儿,你太心急,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少女哪里听,已跳上船,催促着快走。那公子也甚无奈,只能跟人上船。
季千里盯着江面,看马车船只分头离去,叹道,“怎么这么巧,又被他们抢先了。”
刚见了江初阳等人,再见季平沙出现,他也无太大意外,那信又哄又骗,安抚得一时,如何比得过忽然真人出现?只对她这样执着颇为无奈。
越东风凑上来道,“小师父点个头,我就把她绑起来,不许她去,好不好?”
他摇头,“她被关了许久,绑起来是不行,再说她会恨你的。”
“我倒是不怕她恨我。”
季千里当他说笑,听他声音就在耳边,眼望前头,手没闲着摸他脸,“还剩三日,这下拦不住了是不是……”
“人家都把人带走了,拦也是无用功,不过么……”
“不过什么?”
“要想耽搁点儿时辰,也不是没有法子。”
“怎么耽搁?”
“他们不是听说个大破宫殿么……”
“嗯……咦,”季千里一心二用,忽道,“船怎么停下了?”
连日来阴冷,近江更有大风,原本见几人进了船内,不知怎么苏溪年和季平沙却又出来。
二人似都朝着船家指点拉扯,远了瞧不清,风大也听不清,但见船身急促晃动两下,又停许久。那牡丹出来大概劝了几句,没多时又进去,二人又隔得远远儿的。
季千里看着像在吵架,既怕季平沙也要把苏溪年蹬下水,又怕那船沉她掉下去,这时节可就遭大罪了,目不转睛盯着。越东风耳力甚佳,片刻一叹,“……亏得小师父脾气好。”
季千里深以为然,一直见过得些时,船又重往前摇,苏溪年进去,季平沙则还站在外面,不知朝船家说什么,渐渐船看不见。
一等他们走远,他二人便从树林钻出,岸边只剩那王大爷,听见人来,斜挑起一眼,一愣道,“是你们……”
越东风笑了笑,摘下帷帽,“是啊,你老人家认得我们?”
“老汉眼睛不认得,耳朵早认得了……嗯,漂亮是漂亮……不过活菩萨,你会不会游水?”
季千里也已拂开纱,摇头道,“我不是活菩萨,也不会游水。”
越东风道,“不怕,我会,我还游得很好。”
王大爷摇头一叹,“光会游水也没用,老汉见好多人像要找你们茬,个个凶神恶煞,还是劝你们别过去啦。”
季千里听他好心,笑道,“多谢你。不过我们说好了,还是要去一趟。”
越东风嗯一声,冲那王大爷道,“江边风大,老人家早些回去歇着罢。”
那王大爷嘿嘿两声,“江边风大,不正是寻寻常常。”
越东风不再多说。
等了些时,那渡船汉子摇船回来,脸被风吹得更红,一近见他二人一马,亦是一怔,“你们就是那姑娘说的公子……”
季千里点头,“她跟你问起我们了?”
那汉子一边招呼两人上船,一边道,“她打听小人见没见过公子二人渡江,又问什么花棉袄,又问大破宫殿在哪……您既然认得他们,那小人划得快些,好让您追上去。”
季千里又看眼越东风,“大破宫殿……你可告诉她了?”
汉子摇头,“小人就在江那边长大,也从没听说什么地方叫大破宫殿,他们连哪座城哪条路也不知,我就说不知。不过那几个娃娃倒是小人渡过的,也就说去金陵了。哎,那几个娃娃可真聒噪,小人今生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
季千里一凛。
越东风道,“嗯,我们也就去金陵渡口,大破宫殿。”
“金陵?”那汉子惊得酒都醒了,“公子,金陵哪有个大破宫殿?在哪里,怎么我从来没听过。”
越东风微一笑,“兄台不是金陵人罢?”
“小人不是,不过小人姐姐嫁到金陵,也不多远,去了她也带我四处走走,从来也没听她提起啊。”
越东风嗯一声,“那是你不曾细打听,这地方谁都听过啊。”
江上果真风烈,二人走进舱内坐下,季千里压低声道,“小照,怎么他们都没听过,你又说谁都见过?”
“嗯,我告诉他们,他们不就知道了?”
季千里啊地一声,连道“不好”,“干嘛忽然要告诉他们,他们现在已去了金陵,若再知道,我们不就……”
“刚刚不是跟你说了……”
越东风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声,他缓缓点头,皱皱眉,又点点头,展眉道,“那也是。这样即使他们再告诉,一时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也就只一时,随人家罢。”越东风伸手将他揽住,“冷不冷?”
季千里刚一摇头,侧面便一寒,那船帘外钻进个白毛脸,褐眸望着他们,笑道,“流云冷了。”
“它冷就冷罢。”
流云也不知是不是冷,倒真想往里走,可惜地窄,舱内容不下它。那汉子笑呵呵道,“那是人待的地方,你一个畜生,怎么还想往里挤?”
要是够大,它当然也可以进来,季千里心想。掀了掀帘,看那汉子正划得卖力,“船家,刚才那位黄衣裳姑娘和那位公子在吵什么?”
那汉子哦了声,“前面儿他们在里头,小人也没听清,后来是那姑娘跑了出来,定要小的往回划,把那公子送回去。”
“啊?”季千里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