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
几条汉子走进酒楼,当中那虬髯汉不住道,“一转过来,又是一个麻子脸,一个大鼻子,问老子做什么?老子气不打一出来,问他俩没事,学人家穿什么白衣裳!那俩小子说,管天管地,管我穿什么衣裳?!老子又说,那你听老子叫你,干什么拔腿就跑?那小子还敢说,他看老子长得丑,给吓的!”
数人哈哈大笑,一一落座,“小二,二十斤酒,十斤牛肉、十斤鸡!”
“好叻!”
一个接着问,“这俩小子太也不知天高地厚,关兄螳螂手威震江湖,他是欠打!”
“威震江湖不敢,打他两个还是绰绰有余。”先时那个不掩得意,“果真打完也就老实了,可他奶奶的,又是一问三不知,给人丢了衣裳丢了银子,想着不要白不要,也就穿出来迷糊人,白挨顿打。”
“多半就是这两个臭小子!”另一个道,“跑了这几日忽然不见了,又拿衣裳到处耍人,臭小子。”
“真他奶奶的,这事儿分明对他大有好处,他躲起来做什么呀?”
“……我看还是给那几个臭小子吓怕了,又怕人说他不敢去——你没听说,那几个一眨眼,杀了十来个人!”
先那关兄不屑,“别的老子不知,这话你也想得出?你都听说他们杀了十来人,没听说他一出手,其中一个就不敢动——怕?我看那小子狂得要命,不知这字怎么写。”
那万兄道,“再加个越兴海又如何?他如今可不简单,江凤吟都还没抓着人。”
关兄道,“那可未必,他要能杀了江凤吟,何至于等着全家被杀?——大伙儿就是明面不说,真没猜过谁干得出这事儿?”
一阵沉默。
一个叹道,“江凤吟下手也忒狠了,他从前也不这般。”
又一个道,“害,谁叫越兴海给他摆弄一遭呢。”
“……说到他,中了邪还是怎么?好端端一个大侠,折腾到这样田地……”这声音十分惋惜,“他从前也还救过老子一命,哎。”
那关兄道,“我看,多半还是越青天许了什么好处,听说他除了不会武功,什么都会……”
“这老疯子,既要大伙儿去,又不干脆说个明白!苍霞不在,越家听说是进不去,但也从没见人出来,连那东海边渔村都有人去了……还有什么旧地?”
“他两爷子十年东逃西窜,再说有什么古怪地方也不稀奇。”
那万兄道,“那小子也怪得很,被他这样害,还能忍住不杀……哎,该死,该死,杀亲爷爷也是大罪。不过,他怎么又把他爹一身武功废了,那又奇怪得很……”
众人齐一声叹。
“……这小子命也太好了,这般年纪,怎么这般了得……”
“嘿,把亲爹亲娘都杀了,这好命给你要不要?”
小二正上酒肉,闻言插话,“客官,您说的可是金陵越家?”
“是啊,连你也知道?”
“咱们江南这一带哪个不知道?哎,他家可惨得很,先前不都说是那小孩子杀了,最近怎么又说翻案了?这两天往来找他的人可真多……”
众人听他所知还不如自己,不想跟他啰嗦,“那你可见过他们?”
“您说谁们?”
“那越……”
“关兄,你这样说他懂什么?两个白衣裳男的,一个十**岁,一个十五六岁,长得都人模狗样的……”
另有人接道,“多半还牵着手!”
那小二本想望一眼身后,又不甚肯定,“两个男的?那小的不知,两个男的牵什么手么!”
众人哈哈大笑,笑骂道,“你懂个屁!再拿十斤酒来!”
一道白影忽从众人桌边经过。
看身形修长挺拔,步态轻盈,众人都不禁抬眼一望。
那脑袋上却罩了顶白帷帽,细看身边还跟了个人,那也是头戴帷帽,一身素白,因纤细些,又依偎得亲密,乍看似一人。
眼望着人走出门,那关兄喝一声,“慢!”
二人听若未闻,径自拐过门边,他嘿一声,足下生风般掠去,到街上定睛一望,哪还见人影。他四处探了半晌,肃脸道,“这人轻功了得……看身形也很相似,莫不是他们!”
旁人却不以为然,“身形是像,就怕一掀开纱,又是两个麻子大嘴。”
……
拐角处,两张轻纱掀开,倒不是麻子大嘴,相视一笑,季千里道,“这帽子买得真及时。这下我们走在人家旁边,也不怕人了。”
其实方才若稍慢一步,这帽子怕也被人掀了,那些人说话不中听,若非这人按了他手,他也差点儿又回嘴了,不过这些话却不必细说。
越东风伸手在他脸上揉了一把,“人家麻子大嘴都不怕人,你怕人做什么。”
季千里弯起眼,“要是人家不来追我们,我也情愿做麻子大嘴。”
出扬州时他半推半就,先试探着,果真哄得季平沙安安分分,后要这人答应不许勉强,旦有危险必逃,方才欣喜。
那扬州虽好,与天地相比也不过樊笼,一出去便有种复得返自然的快活,他念去金陵路并不远,若早去让人知晓形迹,反而糟糕,不如就着时辰沿边游荡,今日走这里,明日走那里,要人猜不清他们究竟去哪,日久大概也没了耐心,一来拖得一时是一时,二来少跟一人是一人。
越东风笑小师父好会逃命,三十六计都使出了,原本该做个将军。那江南多是平路,不过水泽弯绕,岔路不少,季千里不识路,尽瞎指挥一通,最终还是听他如何走,他也就带他四处游玩,两人说说笑笑,随心所欲,真比先时要畅快许多。
几日里季千里唯一苦恼便是不时被人认出,昨日二人路过市集,越东风又顺手取了两顶帷帽,往他头顶一罩——他俩一个骨相纤长,不说话露脸,便似高挑瘦削的女子,一个只要少开口,便能省去大多麻烦,二人就这般隐藏在了闹市之中。
“那可不行,”越东风道,“你要是麻子大嘴,我可不愿捂你的嘴,让你给我带路了。”
季千里啊地一声,“难道你让我带路,是看我不是麻子大嘴?”
他点头,“不是看你长得好看,谁会让你带路?”
季千里挑他一眼,“我真的好看?那你还差点儿杀了我。”
越东风毫不惭愧,“我也不是谁都杀的。”
季千里忍不住往前一凑,想去咬他的嘴巴,两个帽檐却“砰”地撞在一处。
越东风笑一声,掀帽俯身,钻进他纱子里来,“来,我给你咬。”
两颗头挤到一个帽檐子下咬了些时,季千里摸着他脸细看,“可是小照,你即便是麻子大嘴,我也一样喜欢。”
越东风想了想,“千里,还是不要想我那副样子了,好不好?”
“好啊,”他点头,“你说,是谁在装我们骗人?”
这事儿他们已听说几次了,初闻还道是巧合,可如今几个地方都有,再迟钝也能察觉出古怪了,越东风不以为意,“管他是谁。”
“万一人家使坏……”
“人家帮我们搅浑点儿水,使不使坏都好啊。”
季千里细想,好似果真只有点儿使坏,却未害着人,点头道,“除了苏大夫,还有别人肯帮我们?”
他猜是否越兴海故技重施,但他们既请人去,这举动未免自相矛盾,越东风又笑了笑,“哪有心思天天琢磨人家做什么?我们走我们的,让他们自己搅合去好了。”
他也就不想了,“这样我们便可放心去了。”
他既答应了他,便也不想反反复复,满心只是去了便回,越东风见他开怀,也就没打算吓唬他,只要人家再使点儿坏,不管如何绕道,如何遮掩面容,如何衣裳骗人,也还是会在那里见着人。毕竟他压根儿不介意。
眼见腊月了,再不剩得几日,他们动身向金陵去。依旧慢慢停停,如游玩一般,路上听见有人无法耐性找人,渐离了扬州,季千里心头更喜。
这天行至一片小树林,远远听见前方江水流动声。相比静水他更爱这涌动浪涛,想到要乘船渡江,不禁雀跃。正要往前,忽听越东风嘘了声,驱马转东,钻到坡边树下。不多时便见尘土飞扬,一队隆隆马蹄声沿江疾驰来。
少说也有二十人,依次按髻而停,往江面一望,唯岸边泊着个破船,响起数声咒骂,“他奶奶的,船又毁了?!”
旁人知是同道中人,骂道,“今儿一早来便毁了,也不知哪个天杀的干的。”
“上下游都毁啦!”
打头那个粗声道,“喂船家,有没有看到两个男的过去?”
船家是个戴斗笠的老者,被数个等着过河的百姓围着吵吵多时,正对着破船发愁,哑着嗓道,“老汉渡了几十年船,过江的除了女的便是男的,别说两个男的,就是两百个男的、两千个男的也有。”
众人忍不住笑此人问得太傻,一天蓝长衫青年拱手道,“老人家,这位兄弟问的是两个白衣少年,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岁,相貌都甚俊美,究竟哪日不甚清楚,但也就是这十来日的事。”
一个红衫女子娇声道,“是啦,都长得漂亮极啦,尤其那个小的,是个活菩萨来的。”
一蓝裘少年又道,“大的那个还武功高强,没有敌手。”
船家呵地一声道,“长得漂亮的见过,你们这些大爷夫人个个都漂亮;活菩萨没见过,泥菩萨倒有许多;没有敌手的也没见过。”
众人有的夸他风趣,有的嫌他说些屁话,另有人又细述一番二人相貌,那船家听来听去,摇头道,“真没见过。”
“早说不就完了!”打头的斥了声,“你船谁弄坏的?”
“老汉要知道,把人揪出来打。”
那船家气愤愤吐一口痰,不巧正溅到马蹄边,那人哎呀一声,夹着爱马儿往后一躲,皱眉道,“初阳公子,会不会是弄错了?这俩小子让人换衣骗人,怕也变装易容了,那可不好找。”
旁边立刻有人道,“对了,前几日听人说,他们或许戴了帷帽,船家,你又见过戴帷帽的两个男的没?”
那船家又想了想,“那也还没见过。”
蓝裘少年立即道,“这戴帽子的脸都没见着,别又给骗了,再说,我看越公子也不是怕被认出的人。”
“燕小公子,你小孩子不懂,我那相公和人正热,还不是什么都顺着人家。”红衫女子笑道,“你成日越公子长,越公子短,难不成也是喜欢上人家啦,你们这表兄弟……”
“住嘴。”那少年和他身旁另一少年齐哼一声,红脸别头,像并非头一回听,不和她争论。
别人也不管他们,思索着道,“这也没见着,那也没见着,或是没过江,又或真就远走了?”
“这么远走,那他可就意难平啦。”那女子呵道,“你们跟人家又没仇,放着越掌门不去打听,光盯着他们干什么?”
那蓝裘少年道,“那你又跟来干什么?”
“这不是今儿才到,便听你们急吼吼要来找人,还以为真找着了呢。”
她抛个媚眼儿,“奴家和你小孩子可不一样,姓越的小孩子可答应了娶我的,而今小的要进门,我这做娘……哎呀,不好,辈分乱啦……”
她娇声连连,尽东扯西扯,旁人有的贪她貌美,自听着爽耳,有的不悦,念及她身手了得,也不会去招惹。
那青年沉吟片刻,“倒并非要盯着他们不放,而是越兴海一去便行踪消散,实无头绪——他能在提前半月想到请边门主作证,这些事多半也安排好了。难得前些日那几个小孩子现身,转眼他二人便跟着走了,说不得都打听打听。”
女子奇道,“那几个孩子究竟什么来头,当真有那般了得?”
那青年也不隐瞒,“这几人怪就怪在凭空冒出来,看武功路数绝非名门正派,他们嘴不严,对自己门派却鲜少透露,只听来是住在什么水涧,有个宗主,似是恶疾缠身,和越兴海有什么交易才帮忙……不过这几人听说我姓江,说话不甚……”
他摇头,一叹道,“初阳不才,单打独斗只勉强和末尾两个持平,再往上便已艰难,那日那位老前辈身手了得,但要以一敌四也就为难了。前些日他六人同行,一眨眼便杀十来同道,沙河派的几位兄弟还敢跟去,实在是侠肝义胆,可惜……只杨掌门活着回来。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便说了‘江那头……大破宫殿……’几个字。我等刚好寻那两位到附近,闻得一路船破,倒似人家知晓了特地要拦……”
其实他也不过问了一句他二人,谁想众人多舌,只盯着那二人不放,此时方道,“是了,老人家,您在此多年,可曾听江那边有个什么‘大破宫殿’?那是往哪个方道?可又渡过几个花棉袄少年?这六人生得一模一样,彼此一个接一个说话。”
船家道,“大破宫殿没听过,六个花棉袄也没渡过。”
旁人呵地一声,“他奶奶的,你怎么什么都没听过!”
其实看他众人脸色,这些事大概也是这会儿才听闻,那先聚在一起的百姓只当是渡河同道,骂几句坏船的也就罢了,忽闻什么杀人,不禁都避了几步。
又见这些外地口音合起来欺负个老实船家,忍不住帮腔道,“那怎么啦,我们也都没听过。”
“你们自己找不到人,还怪起王大爷来啦。”
“这些船就是因你们才坏,你们还不赔一条来。”
“……”
来人都鼓眼竖眉,那青年一拱手,“这位兄弟找得着急,言语冒犯了大伙儿,晚辈代赔个不是。众位既不知,我等就不打扰了,我看还是先想个法子过江……”
“你早这么客气不就得了?”忽地有个汉子道,“这花棉袄我就见过啊。”
“是不是长得不像汉人,脑子也有毛病?你笑我哭的,又不许别的人上船,非要三个坐这边,三个坐那边。”
“是他们!”数人一震,先那人道,“你怎么不早说?!”
那汉子又是不屑,“你也没问啊。”
那青年忙按下手,“这位兄台,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只知是往哪个城去了。”
众人都问,“哪个?”
“那不就在……”
那汉子话未说尽,忽然嗯地一下,仰面倒地。
四周百姓一哄而散,众人几个一瞬抽刀,霎时警备。
几个下马一看,“还有气!昏过去啦,喂,喂,你醒醒。”
那人却似睡死过去,任人如何推拿都不醒,众人都把四面一望,除却那船家,数人拔腿就跑,也不知是谁趁乱隔空打人。
这手法既高强得让人手痒,又令人心悸,见人始终不现身,那青年扬声道,“哪位高人在此?既无心伤人,想必是友非敌,何不现身一见?”